“待会儿有非遗打铁花?”安姩眼睛一亮。
盛怀安已经帮她套上羽绒服:“带你去看。”
话音未落就被小姑娘拽着往外走,男人望着被拽出褶皱的袖口轻笑。
这场千年铁花恰在返程前夜绽放,正好为这趟旅程收尾。
夜色泼墨似的漫下来,雪粒子簌簌扑在安姩的羊绒围脖上。
寒冬腊月的沙漠本该是人迹罕至的时节,怎料夜空里迸溅的铁花火星竟点燃了人潮。
场子中央立着座两人高的炼铁炉,师傅们正往火里添生铁,火星子溅得老高,映得盛怀安瞳孔都泛着暖光。
“这叫'祭炉'。”他帮安姩把羽绒服帽子系紧些,“老辈人说铁水认人,得先拿烧酒敬天地。”
话音未落,忽见老师傅抄起浸了水的柏木勺,舀起金灿灿的铁汁往雪幕里一泼。
旁边汉子抡圆了柳木棒,“啪”地迎空击去。
千簇火树银花轰然炸开,金红的铁汁撞上零下二十度的寒气,霎时迸作漫天流星雨。
安姩惊呼一声揪住盛怀安袖口,瞳仁里跃动着千万朵转瞬即逝的火牡丹。
雪地成了鎏金的宣纸,铁花溅落处腾起细小的白烟,像菩萨宝冠上抖落的璎珞。
“这是'天门中断'!”安姩指着空中交织的火网喊。
盛怀安却不看天,只顾看她鼻尖沾的雪粒被热气呵成水珠,看她冻红的指尖随铁花起落比划着手势。
他把安姩的围巾又往上提了提,遮住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这手艺传了上千年,铁水要烧到一千六百度。”
又指着远处火光里翻涌的金红色铁汁,声线比平日软了三分:“老匠人管这叫‘铁树银花’。”
“哗啦”一声,铁匠扬手泼出半勺铁水,柳木棒凌空抽打的刹那,漫天金雨炸裂成星子。
安姩眼睛亮得像是盛了整条银河,抓着盛怀安的手腕直晃:“你看那簇像不像飞天飘带!”
盛怀安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嗯,是像。”
随即手腕一转,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个锡纸包的热梨,“小心烫嘴……你慢点吃。”
又一勺铁水泼向高空,这次溅开的金芒竟聚成伞盖形状。
安姩突然把咬了一口的梨塞到他嘴边:“你快看!这朵像不像云冈石窟的莲花藻井?”
梨汁顺着她指尖往下淌,被他低头抿了去:“嗯,但不及你眼里的亮。”
最后一泼铁水冲天时,老师傅突然朝他们这边扬了扬木勺。
盛怀安护着身旁的人儿后退半步,铁花恰在安姩头顶绽成扇形。
她在明明灭灭的光晕里转头要说话,却撞进男人眼底化不开的浓稠温柔。
“比莫高窟的飞天还好看?”他笑问,指腹抹去她睫毛上落的灰烬。
安姩将装梨的空锡纸包塞回他手中,又攥紧他袖口往怀里扯了扯。
盛怀安顺着她力道俯身,听见小姑娘带着鼻音嘟囔:“若没有你替我挡着这滚烫的人间……再绚烂的火树银花,也不过是烧穿胸膛的岩浆。”
男人垂眸低笑。
“其实今晚本该有个会的。”他耳尖微动,喉结上还沾着她方才蹭的梨汁,“但想着这样的火,该烧在你眼睛里才好看。”
*
晨雾裹着细雪粒子扑面而来,安姩朝冻得通红的掌心呵气。
盛怀安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她颈侧,仔细将羊毛围巾边缘掖进大衣领口,确认冷风钻不进去才松手:
“红枣茶在左边网兜,要记得喝。”
“嗯,记着呢。”安姩笑眼弯成月牙。
“我还得忙几天。回家后让陈姨给你炖汤。”他睫毛上的霜花随着动作簌簌坠落。
“好。”
见此一幕,司机老陈在车里惊得瞪大了眼睛,头回见领导用这种哄孩子似的语气说话。
倒是副驾的楚瀚熟练地咬住腮帮,虽说对领导私下这般模样早已司空见惯,可每回撞见,那眉梢眼角仍会漏出星点笑意,活像瞧见猛虎细嗅蔷薇似的稀奇景。
盛怀安又从公文包侧兜掏出一包奶条:“小零食路上吃。”
安姩愣了愣,笑着接过来,正要说话,眼尾瞥见司机和秘书都在偷瞄,她红着耳尖压低声音:“好啦,我在家等你回来。”
楚瀚瞄着后视镜感叹:“跟了盛书记这么久,头回见他兜里揣零食……”
*
返航途中,飞机因极端天气突遇湍急气流,机身剧烈震颤,咖啡杯腾空撞向顶板,机舱内此起彼伏的惊叫与乘务员急促的安全指令交织。
“各位旅客,我们正在穿越不稳定气流……”乘务长话音未落,机身猛地晃动。
陡然震颤的瞬间,安姩被惯性狠狠掼向前方,保温杯“当啷”撞上前座。
后排女孩的啜泣混着尖叫,在失重感里漂浮不定。
“降落伞!不是说头等舱有降落伞吗!”斜后方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香水与呕吐物的酸腐在空气中凝结。
安姩蜷起沁满冷汗的指尖,平安扣正死死嵌进掌纹——那是盛怀安三跪九叩求来的。
十八岁前的她总在生死边缘游走,未曾真正理解生命与死亡的界限,甚至在年少无知里数次向深渊倾身。
是盛怀安带她走出深渊,又将滚烫的日光披在她肩上。
从前蜷缩在阴影里的人,终于学会挺直脊背走路,学会把自厌碾碎成自爱的养分,开始贪恋人间温暖。
“空难”二字刺入脑海的刹那,恐惧化作带刺荆棘缠住咽喉。
机身颠簸的十几分钟里,她竟将自己十九载人生走马灯般过尽了。
刚与家人团聚的她,正与盛怀安情浓时,她想陪伴他们岁岁年年。
受强风雪影响,帝都机场能见度骤降且跑道结冰严重,致使航班无法正常降落,被迫在上空盘旋多时后转降至阳城机场。
机身触地那刻,金属轰鸣与胸腔共振出劫后余生的战栗。
她立刻打开手机给盛怀安发去消息:【已平安备降阳城,我爱你。】
每个字都在发烫的屏幕上灼出重影。
盛怀安踏出会议室时,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一条弹窗消息刺进余光,他瞳孔微微一颤,脚步未停地反手扣住手机。
楚瀚已侧身挡住旁人视线,低声道:“各位先回吧。”
等走廊只剩皮鞋叩地的回声,金属机身边缘才被掌心冷汗洇出淡淡雾气。
指尖在“平安”二字上来回摩挲。
走廊寒风扑面的刹那,视频请求已拨过去:“受伤没有?”
“没有,我很好。”安姩的脸怼在镜头前,背景是嘈杂的安置厅。
屏幕幽蓝的光晕里,男人下颌绷出冷硬的轮廓,薄唇紧抿。
安姩用指节叩了叩玻璃屏,眼尾漾开的笑意像碎冰裂在暖泉里:
“你猜阳城的雪像什么?像昨晚的打铁花,熔化的金汁泼进冷水里。”
盛怀安喉结滚了滚,将手机贴紧耳际:“《考工记》里说'烁金以为刃,凝雪以为魄'。”
他指尖垂放在身侧无意识收紧,放轻了声音:“铁水与雪原是一体两面,今日这遭……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视频里的男人垂眸瞬间,那道被睫毛割碎的暗影终于刺破他惯常的从容。
蓝光爬上他的眉骨时,安姩跌进那片朦胧的雾色中,心尖蓦然抽痛。
命运从不承诺曙光与风的次序。
未诉的情意要趁心跳滚烫时倾吐,未竟的执念该在双手温热时紧握。
毕竟谁也不知道哪次寻常的道别会成为永夜降临前的最后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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