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以北的旷野,刮着刀子似的风,卷起砂砾抽打在甲片上,发出细碎而恼人的声响。
吴三桂勒马立于光秃秃的土岗,身后只跟着几位心腹将领与五百精锐亲兵。
战马不安地刨动着脚下贫瘠的冻土,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吴三桂放眼望去,天地苍茫,枯草起伏如浪,除了风声,再无半点活物的气息。
崇祯二年,崇祯七年,崇祯九年,崇祯十一年……遭遇鞑虏多次劫掠的直隶省已然油尽灯枯,方圆数百里的人口直降一半。
远处废弃的村落像一具具朦胧的骸骨,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
吴三桂吞咽一口唾沫,心沉得如同坠了铅块,在冰冷的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
他矫诏领军来到密云地界,又率领亲兵前往相约之地等待。
已经三日了。
三日还未见到八旗的先锋骑队,哪怕是超过百人的接应部队也没有。
他顿觉自己像个等待施舍的乞丐,孤零零地杵在这片死寂的荒地!
天杀的鞑子究竟有无内应打开边关?往关内渗透数百兵丁应当不是难事吧?
难不成要自己率领这支军心摇摆的大军,去帮鞑虏攻破边关?除了关宁军以外,其余部队会服从他攻关的指令?
他领兵赶到京畿地区,令朱由检欢欣鼓舞。
陛下召他与洪承畴进京述职,他却以染病、摔马的借口拒不离开。
他明白迟则生变的道理。
矫诏带来的猜忌影响已在发酵,他的影响力顶多覆盖关宁部,其余部众渐渐开始聒噪。
一旦“忠明派”发觉他想投靠鞑虏,势必联合黑旗营将他绞杀……
该死。
哪怕暂时夺取军队的领导权,他依旧是如履薄冰,片刻不得清闲。
吴三桂抬头望天,暗想这边是赌上身家性命的危机感么,仿佛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每一次风声鹤唳,都让他下意识地攥紧刀柄。
每一次地平线上的黑影,都引得他心跳骤然加速,最终又化为更深的失望与冰冷的猜疑。
昼夜的时间犹如一把刻刀在心头雕琢。
这步棋,莫非走错了?
吴三桂回望数里之外几乎不可见的大营,这支大军是他实现野心的本钱,同时也是随时毁灭他的炮弹。
吴三桂好似能感受到那些隐藏在头盔阴影下的目光,遍布惊疑、不安、甚至……恐惧。
若清军不至,这茫茫大地,何处是归途?
“大帅……”心腹的声音在萧瑟的秋风里有些失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今日的时辰……快过了,是否?”
若是每日太迟归营,便无法压制营内杂音,可要是不等,错过的接应时间,导致发生异变……
“等!”吴三桂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开弓没有回头箭!
每日都必须等足时间,赌清兵需要他这把插向大明心窝的刀!赌清兵出现时,他能第一时间接洽,夺下降军的领导权。
赌满清想要入关夺取中原的野心。
同时异变发生之际,他也能率领数百亲兵快速逃走。
就在这焦灼与绝望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当口——
远处!
那枯黄与灰暗相接的尽头,毫无征兆地腾起一道细细的、不断蠕动的黑线!
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混杂着巨大的释然、冰冷的恐惧和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
吴三桂猛地抬手,身后所有亲兵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跨上战马进入临战状态。
“走!”吴三桂领着亲兵,迅速迎上去。
黑线迅速拉宽、变厚,化作一片移动的乌云。
乌云越来越近,渐渐显露出狰狞的轮廓。翻飞的各色旗帜,尽是吴三桂在辽西对抗鞑虏所见的旗帜。
昔日仇敌,却成了今日的盟友……
马蹄卷起的尘土犹如棕色厚布,阳光下反射着刺眼寒光的,是密密麻麻的箭簇、长矛和弯刀。
滚滚而来的战马如锤如鼓,敲在吴三桂心头。
气势骇人!
饶是鞑虏被复辽之兵打成残废,依旧拥有摧枯拉朽的气势,甚至隐隐在关宁军之上。
光是目睹一场冲锋,吴三桂便觉得气场落了下风。
这股洪流在距离土岗百余步的地方,如同撞上无形的堤坝,骤然减速,最终戛然而止。
整个旷野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风吹动旗帜猎猎作响,还有无数战马粗重的喘息。
八旗先锋的人数不多,约莫千人左右。
为首一员清军大将,身着黄色镶边棉甲,盔顶高高的避雷针式盔枪饰着鲜艳的翎毛,策着一匹神骏黑马,缓缓而出。
他扫过吴三桂们这区区数百人,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身后紧跟着同样甲胄鲜明的悍将,目光冰冷地审视着吴三桂们,如同打量一群待宰的羔羊。
相隔百步之遥,吴三桂先开口了,洪亮的嗓音犹如号角吹响,“比欧起,吴三桂!率部在此恭候多时……”
相当笨拙的满语口音从口中吐出,这是吴三桂从军师嘴里紧急学习的几句常用语。
“吴三桂将军果然守约……”那将领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如刀子般在吴三桂脸上刮过,带着审视与评估。
旋即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冷了几分,目光扫过吴三桂身后区区数百亲兵,又投向那空荡荡的旷野,嘴角那丝弧度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讥诮——
“贵部大军何在?莫非吴总兵只带这点人马,就想与我大清商讨国事?”
一股被轻视的怒火猛地窜起,你们率领的也不过千人,有何骄傲的资本?但瞬间被吴三桂冰冷的理智压下。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大军驻于十里之外,枕戈待旦!吴某亲率前哨,迎候大清之兵,以示诚意!昏君无道虐民,纵容兵匪胡作非为,外有反贼蹂躏山河。
某愿效昔日唐皇借回鹘之兵剿灭叛贼,若事成,吴某愿献上京师全城钱粮布帛与女人以作报酬。”
吴三桂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抛出,声音里刻意带上了悲愤与“大义凛然”,仿佛他并非率部降清的汉奸,而是“借虏平贼”的救明忠臣。
“噢,想不到吴总兵竟是如此忠义之人……”那将领嗤笑一声,语气里的讥讽之色仿佛化作尖刀扎人。
而身边满脸横肉的副将,却用略显笨拙的汉语嚷道,“借我大清之兵替你平贼,一座城的钱粮女人可不够,不如拿天下来偿。”
“打天下须得兵强马壮,你们仅凭一千骑兵就想横扫中原么?”吴三桂反唇相讥。
“哼,我大清主力早已兵临宣大,不日便能破口入关。况且我大清兵锋早已入关多次,你明军哪一次不像马蹄下的野草?纵使关内反贼遍地,我大清也可逐一击破。”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大清兵强马壮,但也是黑旗营的手下败将,如今黑旗营就在京师之内,背嵬军更是逼近山海关,仅凭你们孤军,休想染指中原……”
此言一出,这将领与副将果然安静片刻。
他们深知大清是如何坠落的,黑旗营、背嵬军可以说是他们的一生之敌。
眼下从吴三桂口中确认这则关键情报,他们也颇为惊诧。
这说明事态紧急,容不得半点拖延,一旦让背嵬军打破山海关,势必与八旗兵正面撞在一起。
必须拉拢吴三桂,快速打垮宣大边兵,以便两军会师,迅速拿下京师。
这将领沉吟片刻后道,“你深夜挟持军中统帅,违背皇帝诏命,率部与我大清洽谈。若是将此透露天下人,为黑旗营,背嵬军所部得知,你以为他们能饶你性命?你我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何不速速联手打破京师,分了朱家的天下?以免夜长梦多?”
脸上的神色飞速变换,吴三桂终于咬着牙吐出,“吴某要做什么?”
“我这一千精骑借你调用,你只需率部南下扫清通往京师之路,旋即包围京师全城,另遣一部随我回师宣大内外夹攻……”
“三桂可听大清调遣,却须得给我‘借兵剿贼’的名声,否则京畿之地,何人愿助我?”
“粮草,器械都无需担忧。”那将领露出胸有成足的笑,“一伙心怀天下的商人早已备齐粮秣,只消我遣一信使,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运抵京师城下。”
吴三桂闻言大为震惊,想不到昏君驱使黑旗营的乱招,竟把各路人马都推到了对立面。
这也该怪黑旗营作风“跋扈”,平时厌恶豪绅巨商,如今该吃一吃被人联合抗衡的苦头了。
“不过我大清愿给你‘借兵剿贼’的名声,你又能给什么诚意,令我大清心安呢?”
“你要我怎么做?”
“……”那将领并未言语,而是命副将摘下头盔,指了指后者脑后那根金钱鼠尾。
吴三桂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清兵要他剃发明志!
“剃发?!”
身后传来亲兵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带着极度的震惊和本能的抗拒!
吴三桂的身体骤然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两耳嗡嗡作响!
“吴三桂,名利富贵就在眼前,是要冥顽不灵跟着昏君一同覆灭,还是顺应天命,随我大清共享富贵?”
这将领微微抬手,身后那一片钢铁丛林般的八旗铁骑,仿佛得到无声的号令,齐齐发出一声低沉而整齐的呼喝。
“嚯——!”
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冰冷的杀气,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这片小小的土岗!
战马不安地倒退,身后亲兵们的呼吸陡然粗重,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刀柄捏碎!
所有亲兵都在等待主将的命令,是转身逃走,还是迎头而上跟鞑子拼了。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吴三桂的声音冷静却洪亮,目光如电死死钉在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与威压——
“剃!”
吴三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一连串的言语交锋,使他明白八旗外表凶悍,实则已是外强中干。
他们需要吴三桂的部众。
他不是以遭人轻视、跪求投降的降将身份,而是以一位至关重要、率军入股的“重臣”成为大清的一员。
这就已经足够了。
随着剃发的命令传开,吴三桂的心腹与亲兵们剧烈地颤抖着,有些人死死盯着吴三桂,眼神从震惊悲愤,最终化作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与认命。
当剃刀贴上鬓角,一点点削落密集的发丝,带走了他们与汉家衣冠的最后纽带。
一千清骑随着剃发的吴三桂回到营中,帮助吴三桂迅速镇压“动荡的乱党”。
尽管借兵剿贼的“借口”在军中传开,但大多数人都明白吴三桂这是踏上了鞑虏的贼船,并非投诚义军,更不是奉皇命追剿贪官。
不过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随着他们一步步陷入深渊,无论是忠明,还是投靠义军,已经都无法再选了。
头皮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刺骨的冰冷瞬间传遍全身,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赤裸裸的脆弱和羞耻,仿佛赤身裸体行在闹市之间,四面八方投射来鄙夷厌恶的目光。
自尊与自豪被踩在脚下碾得稀碎,这支数万人的大军尽管发生了短暂的暴乱,但终究拧不过前狼后虎的局面,不得不正式成为清兵的一员。
“吴总兵,下回再见,你该晋为大清的王爷了。”
这将领冲着吴三桂微微一笑,旋即领走一万剃发的降卒。
明面上吴三桂被削走一万兵马,实际上却是把非关宁部交了出去,进一步加强自己对剩下部众的控制力。
在大明,他只是指挥一部明军的总兵,可在大清,他却是三万大军的统帅!
被贼军追击逃往京畿的落魄,被迫投诚清兵且剃发的屈辱,这个仇他记住了。
终有他大权在握的一天,他要向所有羞辱他的仇敌复仇!
京师,大清的未来王爷,吴三桂来了!
……
兵力空虚的宣大在鞑虏内外夹攻之下,不到一日便告破。
满蒙八旗与蒙古部落登时长驱直入,大量宣大降卒或主动,或被迫地加入其中。
原本只能依靠明军邸报的玩家,没法及时知晓清兵入关的消息,但好巧不巧的是,几位生活玩家恰巧就在宣府。
有人在边关行走江湖打算从草原绕路去中亚,有人在边关开了一间杂货店,收集当地人走私粮草茶砖的情报。
还有人扮作黑旗营的专用商人,运输一批民用物资前来宣府买卖,打算趁机笼络一批边关将领,以便将来可以无血劝降边关降卒。
结果突然就被鞑虏劫了,队友几乎战死,就剩他一人沦为了搬运粮草的奴隶。
但是『王空军』并不慌,第一时间打开了直播,冲着兄弟们喊道,“兄弟们,我变成鞑子的运粮奴隶了!”
(本章完)
(https://www.biquya.cc/id184319/56792779.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