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想起顾欣兰,眼神有片刻的迷离。
她从来都是安安静静不与人争,若是人犯了她三分,她能笑着再退两分的人。
虽然是嫁进定国公府做妾,但进府没多久,被赵淑巧整治了两次之后,因为懦弱怕事,也不受伍重霖喜爱,身上常年装束半旧不新,她娘家远在南海,也没能给她什么帮助,份例又是经常短缺的,这些年来用着她的那些微薄嫁妆就很不容易了。
“那幅绣品不是兰姨娘绣的,可是跟兰姨娘大有关系。”景嬷嬷提起顾欣兰,语气里也有几分怅然,“兰姨娘出自南海顾家,顾家在当地也算是名门了,只是因她是庶出,日子就难免要艰难一些,不过她历来安静乖巧不与人争,日子虽难,但也算平安顺遂,后来府中请了教女红的师傅,兰姨娘在绣技上十分有天赋,学得倒是最好的那个,这位师傅对兰姨娘寄望颇深,恨不得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是可惜……”
景嬷嬷顿了一下。“她在府中地位不高,有这等造化,难免招来别人的嫉妒。”
伍月听着,轻皱起眉头来,但也没有出声。
“教兰姨娘女红的那位师傅,绣技超绝,当日那幅绣品,正是出自她之手,顾家得知她有此绣技,想要她将此绣技传下来,于是假意让兰姨娘去学习,其实只是希望兰姨娘偷偷地把此绣技学下来,好据为已有,变成顾家的东西。”景嬷嬷叹了口气,“兰姨娘是个实诚人,不愿意这样做,于是她就将此事告诉了她的师傅。”
“兰姨娘的师傅,应该没有因此就不教兰姨娘吧。”伍月道。
景嬷嬷点点头,“大小姐猜的不错,但凡有一门手艺之人,都不能手艺失传,遇上了兰姨娘这样天赋高的,她又是个纯良的性子,便不会因为顾家的算计就不教了,所以这位师傅,将这门绣技,教给了兰姨娘。”
“所以,兰姨娘其实是会这种绣法的,那她当日又为何不肯绣?”伍月想不明白这一点。
她一直以为顾欣兰其实是不会这种绣法的,所以那日根本没办法绣,但是她又想保全伍玉,才选了这个偏激的法子,若是她死了,她会不会,也就无人知晓了。
“说起来,还是跟顾家有关系。”景嬷嬷接着出声,“兰姨娘学了这种绣法,但她不想顾家借着她将这种绣法据为已有,所以跟顾家说,她学不会,顾家肯定是不相信的,但她执意说自己不会,而后嫁进府里这么多年,这种绣法也再没出现过,顾家无可奈何,但也没有放弃过想要从兰姨娘那里学到这种绣法。”
“那日若是兰姨娘迫于无奈,真的在大家面前亲手绣出来,那就代表她这么多年来欺骗了顾家,而顾家也会以家传的绣法为由,要求兰姨娘交出这套绣法来。”景嬷嬷道。
所以她不能绣。
若是绣了,她就是辜负将毕生所学都教给她的那位女红师傅,顾家就会以她偷学了家传绣技为由,让她交出绣法,这种绣法就会被顾家据为已有。
但她若是不绣。
她就无法证明自己会这种绣法,无法把责任都揽下来保护伍玉。
所以顾欣兰最后选择了死。
以一死保全伍玉,保住这门绣法,也断了顾家想要这种绣法的心。
伍月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光,“这次四妹舞弊的事情之中,难道跟顾家也有关系?”
景嬷嬷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的,那幅陷害四小姐的绣品,是兰姨娘的师傅所绣,而后被顾家所得,能出现在定国公府,绝对不是偶然,兰姨娘看到那幅绣品,自然知道顾家也有在后面推波助澜,她如果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当场绣出来,只怕不过两日,顾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了。”
“依嬷嬷看,除了顾家,还跟谁有关系?”
“二小姐,赵夫人和群芳小姐,她们是最大的得益者,嬷嬷相信,她们也在此事之中。”
“嬷嬷准备如何做?如今你我并无证据,无法还兰姨娘清白,就算是为兰姨娘一雪冤屈,兰姨娘也不会活过来了,更何况……”伍月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大小姐是想说,就算最后真的能查出来,老夫人也未必会给兰姨娘一个公道是吧?”
伍月有些惊讶地看向景嬷嬷,看来尹氏的为人,景嬷嬷也算是看出来了。
“这府里谁是鬼,谁是人,嬷嬷还是看得出来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姨娘,不会让老夫人牺牲一个有可能成为太子侧妃的二小姐,也不会去得罪背后还有一个赵东益的赵夫人。”景嬷嬷精明睿智的眸里带了几分厉色,“现下我们是没有办法,但不会一直都是没有办法的。”
“是的,来日方长。”伍月微眯起眼来,缓缓道。
“大小姐,嬷嬷……想去朝玉阁看看四小姐,如今这种境地,四小姐只怕是不会好……”景嬷嬷有些意味深长,“兰姨娘是位值得让人钦佩的女子,就冲着这一点,嬷嬷也想为她尽点心意。”
伍月语气有些怅然,“我已经派了一个丫鬟去她院子里照看着,那底下的人断然会看着我的面子不敢胡来,但四妹那里……只怕这个心结,很难打开了。”
景嬷嬷到了朝玉阁,这才知道伍月语气里的怅然是什么意思。
虽是入夏,但朝玉阁里竟无端生出一种凄清寒凉的气息来,伍玉在自己院子里晒着花茶,日光凛冽倾泻而下,她明黄色的身影依稀娇嫩可人,见了景嬷嬷,她十分得体地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地将景嬷嬷迎了进来。
“嬷嬷怎的来了,我这里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要让嬷嬷见笑了。”伍玉甜甜地笑道,她身边的天晴很快就下去端茶上点心了。
伍玉的样子,十分正常,就是因为太过正常,更让人觉得打从心里的发寒。
姨娘才死了不过几天,她却能这样甜笑如常,华服妆点,好像死的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不必劳烦四小姐,嬷嬷此番来,也是想来看看四小姐,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事。”
“嬷嬷对我一直都多有照拂,凝心是知道的。”伍玉的目光从外面轻轻地又飘回了屋里,“府中的事务历来都是井井有条,姨娘不过走了几天,就尽数安置妥当了,倒也没有什么可以劳得上嬷嬷的地方。”
她提到姨娘的时候,就算是伪装得再厉害,声音也隐约哽咽了一下,但也是一刹那的事情。
“我说到底也是四小姐的教养嬷嬷,人说一日为师,就这些情分,嬷嬷照拂你也是应当的,只是当日的事,嬷嬷也没能帮上什么,总是于心有不安。”
“嬷嬷心有不安,那嬷嬷你说,害我姨娘的人,她们会不会心有不安呢?”伍玉笑着看向景嬷嬷。
景嬷嬷愕然。“这……嬷嬷不知道。”
“她们如何会不安呢?我姨娘人微言轻,死了就死了,她们一点也不会在意,可是啊,嬷嬷你都会不安,那些害我姨娘的人却心安理得,这个世界不是很奇怪吗?”伍玉眼里闪过一丝痛意。
这个面上看起来绵软温顺的小姑娘,从来都只是被压抑着,她不是不怨,也不是怯懦,她只是潜伏在暗处,然后再寻机会对付伤害过她的人而已。
从前的隐忍,是为了她的姨娘。
现在她的姨娘没了,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委曲求全下去了。
那些隐藏在心里最深处的怨恨,迅速地生根发芽,一下子就爬满了她的心,她只不过是想在府里为她和姨娘谋得一席之地,不再受人欺辱而已。
“有一句话,恶有恶报,四小姐你知道吗?”
“恶有恶报?我是不信的,我现在只信自己。”伍玉淡道,面上漠然,嘴角极力地想扯出艰难的笑意来。
景嬷嬷有些心疼。
“四小姐,兰姨娘在天之灵,肯定不希望看见你这个样子。”
伍玉忽然笑出声来,“嬷嬷啊,这些天啊,我听这句话都听到快吐了,姨娘心善,自小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忍让,所以她这么多年来忍啊忍,结果落个这样的下场,你说她还想看着我继续忍下去吗?就算我肯忍,顾家的人能放过我吗?”
“你知道顾家?”景嬷嬷惊呼出声,但她又定了下来,伍玉是顾欣兰的女儿,她肯定会将此事告知伍玉……
“嬷嬷现在是大姐的人吧,是大姐让你来看我的吗?”伍玉忽然侧头看她,微微笑着说。
“大小姐到底是关心四小姐的。”
“是啊,大姐是关心我的,毕竟我处境这般可怜,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她,我从前啊,真的很害怕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姐,你看,她不过随手指派一个丫鬟过来,我这朝玉阁就无人敢胡来了,嬷嬷你大抵不知道从前朝玉阁是怎么样的吧……”伍玉说着,声音似乎从遥控的地方传来,似乎陷入了回忆的梦魇里,让人觉得有些恍惚,“只要大姐可怜我,稍微地照拂一下我,我和姨娘的日子就能好过很多,她如今在府里的地位卓然不同了,就好比如那日,她若是开口帮我和姨娘一把,姨娘或许就不会死了……”
“那日情况未明,大小姐也没想到兰姨娘会这样决绝……”
“我知道啊。”伍玉扯出笑来,比哭还难看,“所以我也没有怪大姐啊,我只是怪自己太过弱小,不能像大姐那样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的亲人罢了,嬷嬷你说得对,总是依仗别人怎么能行呢,大姐断然会一时可怜我,像施舍一只小狗小猫一样的偶尔帮我一把……”
“四小姐……”景嬷嬷皱起眉头来。
伍薇哈哈笑了两声,“嬷嬷你莫紧张,我不过说说笑,你对大姐倒是一条心,也是,大姐身份尊贵,母亲是乐仪郡主,嬷嬷愿意跟着大姐,那也是人之常情。”
景嬷嬷不太明白伍玉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也没出声。
“我今时今日才发现,身份尊贵,有权有势比什么都来得重要,郡主重病多年,可即便如此,她的身份放在那里,就教人不敢僭越半分,相反的,我姨娘身份低微,就是死了,也是草草处置,无人问津。”伍玉笑着说,语气十分轻松,仿佛是随意说出来的玩笑话。
景嬷嬷却越听越是心惊。
“对了嬷嬷,那花茶晒好了,上次说过要给大姐的,麻烦嬷嬷一并带去给大姐吧。”
天晴得了吩咐,将制好的花茶拿了上来。
景嬷嬷拿着花茶,面容有些严肃。
“怎么了嬷嬷,难道还会怕我下毒害大姐不成?”伍玉又是笑着说。
“嬷嬷知道四小姐不会。”景嬷嬷看了伍玉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伍玉怔了怔,又笑了,“不管如何,还是谢谢嬷嬷。”
她敛下眉来,“天晴,送景嬷嬷回去吧。”
景嬷嬷拿着花茶步出朝玉阁,站在外院往内看去,只觉这日光都无法覆盖这满院的凉意。
(https://www.biquya.cc/id184226/56793040.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