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不断地表示着自己的悲痛与慰问。
然而，在他的眼底深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却越来越浓。
……
夜，再次降临。
钦差行辕的书房内，烛火将林正的影子，拉得细长。
那名黑衣心腹，如鬼魅般，再次出现在他身后。
“大人。”
“暗访的结果如何？”林正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回大人，”黑衣心腹的声音沙哑，“城中百姓，对那个陈风的拥戴，远超我们的想象。”
“属下伪装成流民，与数十名百姓交谈过。”
“在他们口中，张商英只是个值得尊敬的老大人。”
“而那个陈风，却近乎于神。”
“他们都叫他‘问渠公子’，说他不仅能写出‘问渠那得清如许’的千古名句。”
“更能引来天雷，是文曲星下凡，是上天派下来拯救他们的。”
黑衣心腹顿了顿，继续道：“昨夜悦宾楼的爆炸，在他们口中，就是陈风引下的‘神罚天雷’。”
“如今在这东平府，陈风一句话，甚至比府衙的告示还要管用。”
“属下还查到，城中如今正在推行‘以工代赈’，所有百姓的口粮，都由陈风发放。”
“吃他的，用他的，自然也就信他，敬他。”
书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林正缓缓转过身，脸上再无白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片阴冷。
“收买人心，装神弄鬼，再以恩惠控制全城……”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今天，他能借金军之乱，掌控一府，那明天，他就能借天下之乱，图谋更多！”
林正的心中，杀机已然沸腾。
他不能容忍，也不敢容忍，这样一头不知根底，却又如此可怕的猛虎，继续成长下去。
这已经不是党派之争，而是关系到大宋江山稳固的隐患！
“大人，您的意思是……”黑衣心腹低声问道。
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光是试探，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头猛虎，必须拔除！”
他转过身，眼中杀机毕露。
“你去，以本官的名义，拟一份请柬。”
“就说，本官为犒劳东平府一战的有功之士，明日将在行辕设宴。”
“请张商英，陈风，以及府衙所有主要人物，务必赏光赴宴。”
黑衣心腹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林正的意图。
“大人，是要在宴会上……”
林正冷冷一笑：“有些钉子，既然已经冒了头，那就必须在它扎得更深之前，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敲下去！”
……
陈风看着手中的那封烫金请柬，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犒劳有功之士？”
他将请柬，轻轻放在桌上。
一旁的白凝，眼神冰冷：“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林正，巡城一天，找不到我们的破绽。”
“现在，是图穷匕见了。”
李师师也走了过来，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
“公子，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
“他选在自己的行辕设宴，必然是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我们自投罗网。”
陈风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院中清冷的月光。
“他想杀我，我早就知道了。”
“从他踏入东平府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白凝和李师师。
“他想请我赴鸿门宴，很好。”
陈风的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我们，便将计就计。”
“就再为这位钦差大人，摆上一桌真真正正的……鸿门宴！”
夜色悄然退去。
一缕惨白的天光，穿透稀薄的晨雾，照亮了东平府的断壁残垣。
钦差行辕内，侍女们早已为林正备好了崭新的官袍。
今日，他将在自己的地盘上，摆下一场真正的鸿门宴。
他要亲手，将陈风扼杀在摇篮之中。
然而，他预想中的平静，却被一阵愈演愈烈的嘈杂声打破。
“怎么回事？”
林正眉头紧锁，整理着衣冠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名亲信快步从门外跑了进来，脸色难看。
“大人，不好了！”
“府衙门口，不知为何，聚集了上千名灾民！”
“他们……他们都在哭喊着，说快要饿死了！”
林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府衙门口？聚集灾民？
在这个节骨眼上？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冷哼一声，大步向外走去。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
当林正带着一队护卫，赶到府衙门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彻底堵死了整条街道。
成百上千的百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们或坐或卧，或倚靠在残破的墙壁上，眼中尽是麻木与绝望。
空气中，弥漫着贫穷、饥饿与汗水混合在一起的酸腐气味。
“饿……好饿啊……”
“家里已经没有米了，孩子饿得直哭……”
“官老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哭喊声，哀求声，孩童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绝望的悲歌。
这哪里是什么请愿，这分明就是一场即将失控的饥荒暴动！
“钦差大人来了！钦差大人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利剑一般，齐刷刷地刺向了林正。
那目光中，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
“大人！救命啊！”
“钦差大人，您是京城来的大官，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人群，如同潮水般涌了过来。
林正身边的护卫们，立刻拔出腰刀，组成人墙，紧张地护在他的身前。
“退后！全都退后！”
林正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心中早已将陈风和张商英骂了千百遍。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招借刀杀人！
百姓都饿成这样了，他这个钦差大臣，若是在自己的行辕大摆筵席……
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都不用别人弹劾，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活活淹死！
他的鸿门宴，还没开始，就已经胎死腹中！
就在此时，府衙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张商英在陈风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人间惨状，老脸上满是悲痛，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
“诸位乡亲！诸位乡亲！大家静一静！”
张商英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莫名的穿透力。
嘈杂的人群，竟真的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颤巍巍地对着林正，行了一个大礼。
“林大人……您……您都看到了……”
“这……就是我东平府如今的惨状啊！”
“老夫无能！老夫有罪啊！”
说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陈风连忙扶住他，一脸焦急地为他顺着气，同时目光担忧地看着林正。
那眼神，仿佛在说：大人，您看，张相公都快不行了。
林正心中怒火滔天，脸上却不得不挤出比张商英还要悲痛的神情。
他快步上前，扶住张商英的另一只胳膊。
“张相公！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守土之功，苍天可鉴！您何罪之有！”
张商英顺势抬起头，抓着林正的手，如同抓着救命稻草。
“林大人！老夫死不足惜！”
“可这满城的百姓……是无辜的啊！”
“府库早已空虚，城中大户也已倾囊相助，可……可依旧是杯水车薪！”
“再不想办法，不出三日，这东平府，就要饿殍遍地，沦为人间地狱了！”
“老夫恳请大人，立刻上奏朝廷！为我东平府，请来救命的钱粮啊！”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百姓，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恳请钦差大人，为我等请来救命的钱粮！”
“大人开恩啊！”
山呼海啸般的哀求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张商英更是趁热打铁，转身对着百姓们高声喊道：
“乡亲们！大家放心！”
“这位林大人，是官家派来的钦差，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
“他看到我们受苦，比谁都心疼！”
“他一定会为我们做主！一定会让朝廷，尽快把赈灾的物资送来！”
一番话，直接将林正架在了火上。
所有百姓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炽热得仿佛能将他融化。
答应，还是不答应？
林正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今天，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或者有半点迟疑。
眼前这群饥饿的百姓，会瞬间从顺民，变成暴徒，将他撕成碎片！
他妈的！
林正心中破口大骂。
他没想到，张商英这老东西，平日里一本正经，玩起阴谋来，竟如此歹毒！
这已经不是阴谋了，这是阳谋！
一个让他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跳下去的阳谋！
他都调查了，这几日城中流传一个名为土豆的吃食，据说很管饱，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这群灾民在哪个山沟沟里挖出来的难吃食物。
被逼无奈之下，林正只能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
“乡亲们请起！大家放心！”
“本官……本官奉官家之命而来，就是为了安抚东平！”
“你们的苦，本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朝廷的赈灾物资，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很快就到！”
他只能先用谎言，稳住局面。
至于物资什么时候到，天知道！
然而，百姓们却不买账。
“很快是多快？”
“大人，我们等不起了啊！再等下去，就真的要饿死了！”
“是啊！我们要一个准信！”
看着一张张逼近的，因为饥饿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孔。
林正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发软。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他突然间，想到了一个问题。
陈风……
他之前一直先入为主，认定陈风有不臣之心，想要造反。
可现在看看……
他造个屁的反啊！
这满城的百姓，一个个都饿红了眼，只想活命。
谁要是敢在这时候，鼓动他们去打仗，去造反。
恐怕不用官军来剿，这些百姓第一个就会把煽动者给活剥了！
因为战争，意味着更大的灾难，意味着连现在这点微薄的希望，都会被彻底掐灭。
林正猛然醒悟了。
只要张商英这块“一心为公，忠君爱国”的金字招牌还立在这里。
只要这满城的百姓，还需要朝廷的救济才能活下去。
那陈风，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起任何浪花。
他所做的一切，或许……或许真的只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想让这东平府，变得好一些吧。
倒是自己……是自己疑神疑鬼，把人都想得太坏了。
想通了这一层，林正心中那股滔天的杀意，竟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和……无奈。
他输了。
在这场不见刀兵的交锋中，他输得一败涂地。
“乡亲们！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张商英见火候已到，立刻站出来，开始疏散人群。
“林大人已经答应了我们，大家就回去安心等着！”
“都不要围在这里，惊扰了大人！”
有了张商英的安抚，和林正的承诺，百姓们的情绪总算稳定了下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带着一丝期盼，恋恋不舍地渐渐散去。
看着空旷下来的街道，林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看了一眼身旁，面带病容，仿佛随时会倒下的张商英。
又看了一眼，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扮演着一个孝顺晚辈角色的陈风。
他突然觉得，这两人，一个像老狐狸，一个像小狐狸。
自己被这两只狐狸，耍得团团转。
“张相公……”
林正的声音，干涩而疲惫。
“东平府的民情，本官已经尽知。”
“事不宜迟，本官决定，即刻启程，连夜回京！”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本官要亲自面呈官家，将此地之惨状，一一禀报！”
“定要为东平府，催来救命的钱粮！”
说完，他不再看张商英和陈风的反应，对着二人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带着自己的亲信，狼狈地向行辕走去。
他要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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