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晏掩唇低咳，只当没听见。
顾勇志看着坐在对面的侄子，他未束发，因鞭伤未愈，只穿着宽松的中衣，随意披了件轻薄的棉袍。
俊美无双的脸上还带着病恹恹的苍白，垂眸轻咳时，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让人都不好意思再逼问他什么。
可他偏要追问：
“你为何要赶她走？”
顾清晏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虞，
“你为何要跟先太子的人联手？”
话不投机，半句都多。
顾勇志放弃追问，直接说正事，
“你可还记得苏嬷嬷？”
顾清晏怔了下，脸色微变。
苏嬷嬷是母亲的奶嬷嬷，母亲去世后，苏嬷嬷也告病回了老家，记忆中，苏嬷嬷对他很是慈爱。
那次火中被救后醒来，守在他床边的也是苏嬷嬷。
他以为苏嬷嬷会留下来照顾他，没想到苏嬷嬷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
顾勇志见顾清晏不吭声，继续道：
“苏嬷嬷离京前来找过我，让我不要接你回国公府，除非生死关头，只当你不存在。”
顾清晏扯了扯嘴角，苏嬷嬷莫不是把母亲的死怨在了他头上？
他能活下来是他命大，火是母亲亲手放的，而他差一点就跟母亲一样被火烧死了。
顾勇志叹了口气，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苏嬷嬷的意思，直到你被那人接去抚养，离京去边关，我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什么深意？”
顾清晏唇角扬起一丝嘲讽，是他在东宫孤苦无依还是被百般欺辱？
被下毒，被关进漆黑宫殿，被欺负到觉得自己活不下去时，他曾幻想过顾家人会来宫里把他接走。
在边关遇刺，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时，他也曾想过。
如果当年他没被舅舅带去抚养，如果他能留在国公府，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可现在，亲耳听到大伯父说起这些事，顾清晏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那么艰难才活下来的岁月，背后还能有什么深意？
顾勇志想起往事，有些唏嘘，
“苏嬷嬷说你母亲在你父亲故去后，悲恸万分，性情大变，每每看到你父亲跟前的人，就要痛哭不止。
你母亲身子不好，痛哭过后总要病一场，苏嬷嬷没办法，只能把你父亲跟前的人都送到了我这儿。
直到出事那晚，你母亲有片刻突然恢复了正常，跟苏嬷嬷交代了一通，便嚷着头疼，喝了药睡了过去。
不成想，那晚就出事了。
你母亲本来也有机会获救的，可她偏躲在角落一声不发，只拿东西往你所在的位置扔。
等到我们把你救出来，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你母亲最终也没能救出来。”
顾清晏脊背僵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晚，母亲亲手放的火，却在有人来救时，拿东西往他所在的位置扔，让人尽快找到他，把他救走。
这，这可能吗？
顾勇志声音有些艰涩，
“阿晏，我想你母亲并非是真的疯了，她是没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全你。
那些被你母亲赶走的人，都是你父亲的死忠，后来被我安插回了军中，成了你在军中的助力。
你母亲不让我管你，是为了你好，只有这样，你才会被他接去抚养。
你虽是你母亲唯一的儿子，也是顾家的长孙，你身上流着顾家人的血。
当时那种情形，盼着你死的人，比盼着你活的人，要多得多。
而我，只是个废人，护不住你。
即便勉强护住，也只能把你养成一个富贵闲人。
他不会让你从军，被顾家养大的你也不可能接管西北军。
你明白吗？”
顾清晏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想明白。
可他不得不明白，他母亲在父亲去世之时，就不再信任舅舅了。
舅舅他，跟他爹的死真的有关。
他的母亲用自己的命为代价，让他被舅舅收养，让他认贼作父，也让他有了翻身的机会。
而他，却在心里怨恨了她十几年！
“大伯父——”
顾清晏嗓子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喊了一声，便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敬爱的人是他的仇人，他怨恨的人，为了他自焚。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能是这样？
顾勇志拍了拍顾清晏的手，温声道：
“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何对你动用家法？”
“我不孝！”
顾清晏眼眶通红，难过至极。
顾勇志笑着打趣道：
“你确实不孝，还不省心。
好好的媳妇都被你赶走了，我这把老骨头猴年马月才能看到你成婚生子啊？”
顾清晏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耳根泛红，很是羞燥，
“大伯父！”
“你小子，也就这时候有点人气。
说说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着？
是去把媳妇追回来，还是留在京城看我们斗法？”
顾勇志话锋一转，又严肃了起来。
顾清晏反问，“你们打算怎么斗？”
顾勇志淡淡道：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你们打算逼宫！”
顾清晏眯了眯眼睛，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流言蜚语传的这么快，背后推手可不止他一个。
这盘棋，皇上以为是他自己在下，现在棋盘被他给掀了，接下来，应该由谁来下，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但他依然觉得，先太子后人配不上那个位置。
至于长公主，更加不配。
哪知顾勇志却摇头道：
“顾家人不行大逆不道之事，我受一百零八鞭，不代表我要造反。”
顾清晏愣住，那你还跟先太子后人结盟？
顾勇志淡淡道：
“我只想让天子下一道罪己诏，让他亲口承认自己对天下对顾家犯下的罪孽。”
顾清晏心头一紧，忙问道：
“你说的罪孽，是什么？”
“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顾勇志却又卖起了关子，一本正经道：
“阿晏，你不应该待在这儿，你该去的是战场。
你是顾家子弟中最像你祖父的，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会成为跟你祖父一样了不起的人。
我很欣慰你最终选择相信我，愿意过来领家法。
不管你身上流着谁的血，你要记住，你姓顾，你是顾家人。
等你百年之后，你的牌位会跟我们一起摆放在顾家宗祠，受顾家后代香火祭拜。
你的所作所为都代表着顾家，以后切忌谨言慎行，切莫再冲动任性。”
顾清晏万万没想到大伯父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万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弄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勇志却跟赶苍蝇一样摆了摆手道：
“行了，该说的该做的，我都弄完了，你回吧。
前线那边和谈不出来个结果，等冰雪消融，还是得打。
三皇子有勇无谋，是个绣花枕头，就算贺老头再蹦跶，也不可能把一块烂泥扶上墙。
皇上手下能接管西北兵权的除了你没别人，你好不容易才收回来的燕云十二城，别都拱手送给蛮子了。
同样的伎俩，我不会再让他们用在你身上。
我希望西北的军权能一直在你手上，你懂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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