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房子交给中介挂牌出售了。”两天后,方若好一大早来到学校,告诉贺陌北自己的决定。
贺陌北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这确实是个办法。但是……来得及吗?”
“中介会先给我一部分钱,然后他们找买家,这样除了中介费,他们还能赚到所有的差价。不用担心,三天内就放款。现在就看医院能不能再拖三天了。”
贺陌北有些惊讶地看着方若好。即使遭遇了那样的剧变,她也没有被击垮,精神反而更加亢奋,逻辑清晰,行为明确,完全不像同龄的孩子。
他忍不住更想帮助这样的孩子:“老师这儿还有点钱……”
“不用。医院肯定会通融的。”方若好嘲讽地笑了——是方如优打的救护电话,能第一时间送入手术室,安排上最好的主刀医生,以如此人脉塞进去的病人,她不信会被轻易地赶出来。
“那么,还有什么需要老师帮忙的吗?”
方若好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了。我去考试了。”
今天,是期中考的第一天。
方若好特地赶在第一门考试前,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然后强迫自己睡了一觉,精神饱满地赶过来考试。这份毅力,令大人都为之肃然起敬。
因此,她离开后,办公室里其他的任课老师都震惊地围了过来:“她就是那个妈妈在学校出事的学生啊?这样了还来考试?”
“她家没别的大人了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没有?怎么让个小孩自己忙活?”
“真可怜啊,这么小要承受这么多……”
纷杂的议论声中,贺陌北低头看着自己的任课笔记,看着封面上名字里的“贺”字,百感交集。
有时候,人类需要承担更多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无法选择出身。
他拿起一旁未拆封的试卷袋走出去。
铃声响了起来,考试开始了。
颜苏在考场中看见方若好,松了口气,眨眨眼睛说:“你可算来了。好担心呀。”
“担心没人可抄吗?”
“是呀,说好了考试罩着我的。靠你了,同桌。”
两人相视一笑,都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担心不是指考试,又因为如此默契而心生愉悦。
在整理文具的间隙里,颜苏忽然说:“你知道吗?学校那个台阶,十年来先后发生了二十六起事故呢,且多集中在这三年。”
方若好怔了怔,什么意思?
“弯道设计不合理,且年久失修,不过因为短,大多受伤不重,因此一直没有得到重视。”颜苏说到这里,双目灿灿地看着她,“山穷水尽时,记得勒索学校。”
这也可以吗……方若好无语。
这时贺陌北拿着试卷进来了。她便没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两天考试一晃而过。方若好每天学校医院两头跑,第三天,中介还是没有打款,她只好回了趟家。
负责对接的中介小哥一脸愁眉不展:“我们也不想毁约,谁知公司资金流会突然出现问题?我们也想你的房子早点卖出去,成交了我才能赚到佣金和奖金呀。”
“当初签约时你们信誓旦旦保证可以,我才选择你们家的。”
“事实是,除了我们家,也没有别的小公司能提前支付房款呀。”中介见苦情牌无效,便开始耍赖扯皮。
方若好忽然发现,自己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她握紧了双手,才不至于露出绝望的表情:“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办?”
“我们会尽快找卖家,让卖家先支付你一笔钱……”
“多久?”
“这个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咱们小县城房屋置换率低,经济也不是很景气……”
“我家带了底商,位处四通八达的闹市。”
“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我们当时也不会跟你签。但是小妹妹,买房卖房真讲缘分的,机缘不到,我也很愁啊!”
“那我就不能独家授权给你们了。”
“随便你。”
谈判至此彻底宣告破裂。
方若好走出中介公司时,再次感到身体发冷。人生还能多倒霉呢?又或者说,倒霉是常态,幸运才是罕见物?
晚上再回医院时,她发现妈妈被推出加护病房,扔在了走廊上。
护士为难地对她说:“医院病房紧张,你们又一直拖欠费用,所以就先让更有需要的病人住进去了。你想办法尽快补上钱,否则只能送回家了……”
方若好听了这话,只觉呼吸艰难,不得不抓紧床柱才能保持站立。
护士狠起心肠扭头离开。
走廊灯光昏黄,还有好几张同样因为没钱而被送到这里的病床。有的有家属陪伴,有的没有,但谁也没有她这般年轻。他们好奇而疲惫地打量着她,却无人过来询问。贫困的土壤里,同情心无法发芽。
方若好注视着戴着呼吸机的罗娟,忍不住想:若是那晚拿了爸爸的钱……
这个想法刚开了个头,就被她生生压住了。
不,不要!我不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那样只是浪费时间。我要想一想,接下去该怎么办。肯定还有解决的办法。肯定有!
脑海里忽又闪过颜苏的那句玩笑话:“山穷水尽时,记得勒索学校。”
真要这么做吗?
可是,如果真要勒索的话,与其勒索无辜的学校,不如勒索……爸爸。
方若好眼睛一亮。
首先,方显成不敢让沈如嫣知道自己还跟罗娟有往来;其次,方显成对她们有亏欠,是最容易也最舍得给钱的人;最后,勒索学校可能会被退学,可勒索爸爸,不用担心他报复。他虽然薄情寡义,但不至于丧心病狂。
方若好越想越觉得应该这么做才对。凭什么让方显成省下那笔钱?既要出轨又生娃,凭什么说断就断?凭什么明明是他的错误,却要她一个未成年人来承担?
方若好想到这里,不再犹豫,抓起书包下楼准备找公用电话催债。结果,刚走到一楼大堂,就看见缴费窗口前有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刷了卡,拿了收据转身,看到她,嫣然一笑:“晚上好啊。”
方若好下意识警惕起来——方如优,她来干吗?
“医院给我打电话了。我才知道你们的处境这么……唔,艰难。”方如优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收据,“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不用谢。”
方若好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眼中依稀有泪,原因莫名。好半天,她才颤声挤出三个字:“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了继续炫耀、施压,还是纯粹慷慨到想帮忙?
“因为我喜欢呀。”方如优朝她走近,笑得越发幽深,“我好喜欢现在这样——罗娟变成了植物人,拔掉呼吸机就会死。可不拔掉,就还能活。她这个样子多躺一天,我就快活一天。能花钱买到这么大的快活,我觉得值。”
方若好整个人都在发抖。方如优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别生气,这个样子多好。我呢,解恨了,你呢,则应该庆幸,庆幸你妈还活着。我们是双赢。”
方若好的眼泪掉了下来。
明明不想哭,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可眼泪不受控制,一个劲地往外涌。方如优说的每个字都像刀,凌迟着她的身体。她却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啧啧啧,是不是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这么小,就要遭遇这么多,被爸爸抛弃,被妈妈拖累,还被姐姐欺负……”方如优抚摸她的脸庞,声音低柔宛如耳语,“但这是谁的错呢?是谁贪慕虚荣只想不劳而获?是谁寡廉鲜耻介入别人的婚姻?是谁坚持生下不被法律保护的子女?又是谁,愚蠢得没有规划好自己的人生,出了事毫无退路?”
别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是你妈妈啊。一切都是你妈妈的错。谁让你这么倒霉,偏偏投胎到她肚子里呢?”
方若好咬牙,终于发出了声音:“是爸爸的错!”
方如优笑了。
方若好的眼泪流得更急:“为什么你只恨我妈妈,不恨爸爸?就算没有我妈妈,也会有张娟、王娟……”
“你以为没有?”
方若好一僵。
“但那些女人都很聪明,拿了钱就走了。只有罗娟,太贪心,非要给爸爸生个孩子。她坚持认为那是爱的证明……啧啧啧,真、恶、心。”方如优说到这里,笑容消失了。
她从方若好脸上收回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给你个警告,别再招惹颜苏。他家家教甚严,绝不会允许他早恋,更别提对象是个私生女。除非——你也像你妈一样,什么都想靠男人。”
方若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通红。
方如优转身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看不见了,方若好还僵立在原地,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这句话在她耳边回荡,像诅咒,重复一遍又一遍。
独属于医院的清冷灯光下,方若好慢慢地抬起手,擦掉脸上的眼泪。
晚上十一点半,方如优蹑手蹑脚地回到家,打开大门,正要摸黑上楼时,沙发旁的台灯突然亮了,照亮了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方如优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收回,扭身回望。
坐在沙发上的,正是沈如嫣。
“这么晚去哪儿了?”
“下晚自习后肚子饿了,就跟同学们去吃了点夜宵……”方如优走到对面沙发坐下,若无其事地绾了绾头发。
沈如嫣严肃地盯着她。
方如优便笑了:“怎么了,这么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如嫣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罗娟出事时,你在场?”
“嗯。我给叫的救护车。”有记录的,瞒不住,索性承认了。
“为什么要掺和此事?”
“巧合?谁让我当时在场。就算我不打,颜苏也会打的。他也在。”
沈如嫣的目光在她脸上搜罗,仿佛想查证些什么:“她的事……妈妈会处理。你不要管。”
“我真没多想。就算不是她,是个路人在我面前晕倒,我也会帮忙叫救护车的,妈妈。”
沈如嫣只好放弃:“好吧。没事了,去睡吧。”
“妈妈你也早点睡呀。”方如优笑嘻嘻地亲了亲她的面颊,然后上楼。
她走到一半时,沈如嫣忽又说道:“如优,不要浪费时间和心力在不必要的事情上,目前阶段,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好好学习。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未来的路很长。”
方如优按在楼梯扶手上的手紧了一紧,然后回了一个笑容:“我知道的,妈妈。”
她走上楼,楼梯口,静静地等着一个人。
方如优跟他目光相对,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意点个头就要走。方如优低声叫住他:“爸爸。”
此人正是方显成。他今年四十六岁,非常英俊,保持着良好的健身习惯,还有一头浓密的秀发,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上,被称作“中国当代富豪中的颜值担当”。
方如优不禁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开家长会,因为爸爸实在太帅,所有人都羡慕她。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的某个老师上了爸爸的副驾驶位……
这样一具好皮囊,为什么里面的灵魂却污秽不堪呢?
方如优一边想,一边脸上绽出了甜甜的笑容,朝他比了个手势:“爸爸,来。”
方显成怔了怔,听话地将头凑上前。
方如优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去医院看过罗阿姨了,还帮忙交了医药费。”
方显成明显一惊,刚要说话,方如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放心,妈妈不知道。这是咱俩的秘密。”
“如优……”方显成看着女儿天使般的面庞,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好、好孩子!”
“你的行礼收拾好了吗?确定下周一就走吗?”妈妈不知用什么办法,让董事会通过投票,将爸爸“发配”去A国主持分公司,没个两三年是回不来了。不过在方如优看来,这步棋走得毫无意义。要惩罚一个人,就应该毁掉他最在乎的东西。爸爸最在乎的是女人吗?当然不是。他最在乎钱。
当年他因为钱娶了妈妈。
后来他因为有钱了开始纵欲。
现在,他也是为了保住手头的钱而不得不跟罗娟断了干系。
真讽刺啊,这样的一个人,竟是她爸爸。
“爸爸,我会想你的。”方如优扑入方显成怀中,充满感情地说。我会想……如何报复你。一直一直想着。然后,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生而为人,经历爱恨,每一口带有情绪的空气,都是活着的证明。
我曾爱你。那么那么爱你。
可现在,全都变成了恨。
方若好醒来时,天已经很亮了。
她揉了揉肿胀的眼睛,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妈妈的病床旁,背上还被盖了一条毯子。
昨晚,方如优帮忙缴了费用后,她就去跟护士交涉,但ICU实在没床位了,最后挪到了普通病房。
她因为太疲倦而趴在床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已近中午。
她抹了把脸,给邻床的护工塞了个红包,请她在看顾病人时顺带照顾一下妈妈。做完这件事后,她在心中自嘲了一下。看,钱多有用,多能解决问题。
然后她回学校,早上的课是赶不上了,下午的课不能再耽误。
医院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重新投入学业反而成了一种极佳的逃避方式。到校后发现布告栏前围了好多同学——期中考的成绩出来了。
方若好心头一热,加快脚步。不等她走到,布告栏前已有人看见了她,对她招手:“若好若好!你是第一名!!”
喊话之人叫龚洁,是她的室友之一。
方若好走上前,人群自然分出个缺口,供她站立。高一年级七个班,密密麻麻四百人里,她的名字在第一个。
“方若好,一千零四十六分。”
比方如优当初的一千零四十五分还多了一分。
这一刻周遭的人和物全都淡化成了虚无,只有这行字,映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
“女人的青春、美貌、钱,都可能失去。但教育永远都是你的一部分。”
这句话于此时此刻有了更深邃的定义。
我没有了爸爸,也快没有了妈妈,即将失去所谓的家。我没有钱,没有未来,什么都没有。可是,我有完美的学业。
我对父亲所怀抱的希望,对母亲所怀有的爱恋,都像泡沫一样幻灭了。
只有学业还在这里,并且,只要我肯付出,就会一直一直在这里。
“只有这个是我的。”这个结论像一记闪电,劈入方若好的脑海中。人生在这一瞬被分裂成了两截。出身、血缘、童年,洋葱般一层层从她身上剥离,最终留下了一簇核心,幼小而强韧。
方若好的心,因这样的觉醒而战栗。
恍惚中,察觉有人走过来,停在她身边,发出了一声感慨:“不错不错,抱大腿的感觉就是棒。”
方若好转头,看到了红毛衣的颜苏。
她下意识去找颜苏的分数,却被对方拐住脖子往外拖:“为了庆祝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前百,这次轮到我请你吃饭。”
颜苏也进前百了?
可是……考试时她并没有真的帮助他作弊啊,光凭偷瞄真能抄出高分?还有,有生以来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个学渣的话,是怎么混进一中来的?
然而来不及细究,颜苏已将她拖出了学校。
“时间还早,咱们吃点好的。”他松开手,熟练地在前带路,“想吃什么?川鲁粤苏浙闽湘徽,八大菜系放开了选。”
方若好望着他,忽然想到方如优的警告:“别再招惹颜苏。他家家教甚严,绝不会允许他早恋,更别提对象是个私生女。除非——你也像你妈一样,什么都想靠男人。”
一念至此,好不容易欢快些的心情再次沉入了谷底。
颜苏回头,见她不动,便挑了挑眉:“这么难以选择?”
“我吃过了。不想再吃了。我要回去上课了。”她讷讷地说。
“现在才十二点。”
“还有好多卷子没做……”
颜苏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心情还是不好?医药费不是解决了吗?”
方若好蓦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他也知道方如优代付医药费的事情了?
“抱歉,并非想让你难堪,只是有点担心,所以早上去医院问了一下。”
所以……那条毯子,是他给她盖的?她还以为是同病房的其他人……
方若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那个沉积已久的疑惑再次冒出了头:他为什么一次次地帮她?
少年被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不知为何,耳根慢慢地红了。他咳嗽一声,试图继续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既然你不想吃,那我就省啦,别后悔啊。”
眼看他转身往学校走,方若好问:“你不吃吗?”
颜苏随口答道:“谁要自己一个人吃饭。”
方若好有些内疚,正犹豫着要不还是一起吃点吧,忽见颜苏面色一变,挡在了她前面:“你快回学校,右转,第三家烧烤店有后门,从那儿走!”
前方小路上,赫然出现了一群人,一眼扫去七八人,领头的少年黄发鼻钉,赫然是方若好初遇颜苏时在站台所见过的不良少年。
“快走!”颜苏推她。
方若好只犹豫了一秒钟,就照他说的,右转,冲进了烧烤店。店内生意不错,坐了七八桌客人,以年轻男子居多。
方若好跑进后厨,里面三个厨师正在汗流浃背地烤串。一个扭头问:“小姑娘,有事?”
她在心中默念了句“抱歉”,拎起桌上的水盆泼到了烤架上。
“咝”的一声,冒起滚滚白烟。
方若好立刻扭身跑,边跑边喊:“着火啦!快跑啊!”
正在吃饭的客人们乍见厨房内冒出白烟,全都吓得推桌就跑。
方若好夹在人群中指路:“往那边跑!”
大街上,颜苏正在跟不良少年们对峙,突然呼啦啦一群人从饭店里冲出来,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淹没了他们。
混乱中,方若好抓住颜苏的手,将他逆流拉进烧烤店。厨房里厨师们正在手忙脚乱地善后,见始作俑者竟回来了,又惊又怒:“你还敢回来?哪来的疯子,为什么砸场子?”
方若好反手将房门关上,透过玻璃送餐口看了眼外面的情形,发现黄毛少年们没有追进来,松了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拉着颜苏的手,刚要松开解释,颜苏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然后转头朝厨师们一笑:“对不起,我愿意赔偿你们所有的损失。”
一场闹剧,最后以一千二百元的赔偿金收场。
颜苏刷完卡,带着方若好从后门走,方若好很是不安:“对不起,害你赔这么多钱。”
“比住院费便宜多啦。”颜苏不以为意地朝她眨了眨眼,“我的腿还没好利索呢,要再挨揍的话,可就真残了。所以说起来,还要谢谢你。”
“我本想找电话报警的,但之前报警时体验过他们的出警速度……也想过向那些客人求助,可是不良少年们打架,很多人只会看热闹,不一定肯出手……”方若好还在解释,颜苏已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知道的。你做得很好。及时、有效,也不贵。”
两人相视一笑。
方若好忍不住问:“对方是谁?为什么一再找你的麻烦?”
“啊,那可是一个很复杂的狗血故事啊。”颜苏将手插在兜中,跳上绿化带的小台子,走得懒散,答得随意,“话说某年某月某日,某位正义的少年路见不平,救了个被纠缠的姑娘。纠缠者不依不饶,两人打了一架,双双住了医院。姑娘被缠怕了出国逃难。纠缠者遍寻不着之下,坚持认为是正义少年的错,所以屡屡找碴……”
午后明媚的阳光,照着高高瘦瘦的少年,红毛衣,牛仔裤,手上戴着一块大大的黑色手表,全身上下,无不灿烂。
方若好想,他肯定是个很幸福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很有爱的家庭,什么都不缺,才会养出这样自信乐观正直的性格。
也许是她凝望的时间过久了些,颜苏停了下来,低头,回视着她。
他忽然笑了:“你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接下去是要告白吗?”
方若好一僵。
他继续笑:“如果被拒绝的话,会哭吗?”
谁、谁、谁要告白了?!方若好想,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因为颜苏笑得越发愉悦了:“正义的少年是不会让女孩子哭的。所以,请放心大胆地开始你的表演吧——”
方若好的回应是从脚边捡起一颗小石子朝他的右腿扔了过去。
颜苏连忙跳着避开:“喂喂喂,都说了没好利索呀……你真害我致残,要负责任的!”
两人打打闹闹,浑然不知前方街角处,黄毛少年骑在一辆摩托上冷冷地盯着他们。
“在这里啊……”旁边的一个男孩小声说,“阿定,要不算了吧?颜家不好惹,那小子软硬不吃,还滑得跟鱼一样。江唯唯的去向,咱们再找其他途径问……”
“贱人!”黄毛少年的眼睛写满阴戾,转动把手,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马达声传过来的时候,方若好还沉浸在喜悦中,浑然不知剧变将至。面朝街角方向的颜苏则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险。对上黄毛视线的一瞬,他看到满满的杀意,他连忙伸臂一捞,将方若好拉上小台子。
然而摩托的冲力超过他的预料,直接碾了上来。
颜苏只来得及将方若好推开,腰腹就被车头撞到,从台子上栽了下去。
方若好放声尖叫。
摩托头一歪,撞上绿化带的树,也倒了。
滚落在地的颜苏和被摩托压着的黄毛两败俱伤。
一样东西跳着滚到了方若好脚边——那是颜苏的手表,受到撞击,表盘碎裂,里面的指针,停止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十二点四十二分。
十年后的方若好,站在颜苏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当然相信你。”
在冰冷残酷的世界里挣扎生存,戒备多疑如我,也是有一个信任的人的。
这个人就是你。
就是你啊,颜苏。
“你到睿天后,就把那个五年计划开展起来吧。”夜里十一点,贺氏大宅中,贺豫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接过方若好手中的中药时,这般说道。
方若好点点头,从文件堆里抽出一份,打开来,正是她之前向方如优提议却被否决了的“导演人才五年培养计划”。
“心目中有合适的人选了吗?”老爷子带着几分从容地呷着中药。他的口头禅是“一件事做风雅了,就没人会去在意个中滋味究竟如何了”。
所以他喝药时像在喝茶,每个动作都极尽优雅,以至七大姑八大姨们来拜访时,不明真相的小孩子看见他喝药,都眼巴巴馋得不行,误以为是多么好吃的东西。
方若好经常觉得贺豫身上有中华五千年士族风范的缩影:龟毛的讲究,极端的固执,以及远超常人的洞达敏锐。
可惜,他的这些特质一点也没传给子孙。陆阿吾就公开说过:“贺豫之后无贺氏。”不得不说,一针见血。
方若好收起脑海里的那点感慨,恭恭敬敬地回答:“初步有了三个。年龄都是二十九岁。一个是正统的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拍了三部片,小有名气。性格莽撞,把合作过的人都得罪光了,所以新片一直没弄起来。”
“你说的是谢望吧。”
不愧是对这个圈子了如指掌的老爷子。方若好点点头。
“谢望可用,但不可重用。还有两个呢?”贺豫一语带过,显然对此人不以为意。
“一个是著名摄影师张慕远。”
贺豫眼睛一亮,给了两字评价:“人才。”
“是。他做了十三年的摄影,之前的几部电影都拿了大奖。业内对他的评价都很好,他性格好,能力强。他想转型当导演,就差一个机会。”
“值得期待一下。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方若好犹豫了一下,“家世背景非常好,自家院线资源,是个富二代。之前主要是投资,玩了几票后来了兴趣,想自己拍电影。二十一岁,胆大妄为,异想天开。”
贺豫“唔”了一声:“为什么你会认为这样的人值得期待?”
方若好低下头,沉思了好久,才抬起头来:“因为羡慕。”
贺豫挑眉。
“有一种人,生来就一帆风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没有经受任何挫折,也无须担心任何失败。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只要愿意,就有无数人帮他们完成,因此,他们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尽情飞翔。”方若好说到这里,笑了笑,“肆意妄为和盲目冲动都是贬义词,但在电影里,它是一种魅力。”
电影界从来不缺乏天才、怪胎和疯子。缺的是成就他们的机会。
如果真的把这种机会给他们,最终会得到怎样的成果呢?
方若好无比期待。
“虽然我并不看好,不过倒是可以尝试。”贺豫喝完了最后一口药,用温得恰到好处的热毛巾擦了擦嘴唇和手。
这是表示谈话终止的方式,方若好端起药碗退下。
就在她朝门口走的时候,贺豫突然问道:“你今天心情不错,有好事发生?”
方若好脚步微顿,回头,贺豫的眼瞳像是精准的测谎仪,令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
“我妈妈的病有转机,有个成功率百分之十的手术,可以帮她苏醒。”
贺豫的目光闪了一下:“百分之十?”
“嗯。”方若好唇角上扬,“这就是我好心情的由来。”
贺豫不再说什么。
方若好离开了。
女佣进来推轮椅,带贺豫回卧室。
贺豫悠悠说道:“一样事情,有人看见十分之九的失败,有人看见十分之一的成功。”
女佣不明所以,迟疑着开口:“有区别?”
“当然。古往今来,成大事者,都是后者。”
通过走廊的落地窗户可以看到楼下的景色:月光和路灯交织的光影中,方若好沿着台阶往山下走。她走路的姿势非常标准,脊背挺得笔直,步伐不紧不慢。
贺豫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深不可测,又补充了一句:“而输得一败涂地的,往往也是后者。”
方若好开车回家时,来了通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是柳橙。
柳橙是贺陌北的妻子,贺老师病逝后,方若好感念师恩常去劝慰,逐渐有了往来。
她按下接通键,听见柳橙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若好,源西离家出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怎么办……”
源西,贺老师的独子,今年十六岁,性格十分叛逆。每每提及,柳橙都头疼不已。
“为什么离家出走?”
“因为、因为……我有了新男友。”
方若好心中叹息,掉转方向盘,去了柳橙家。
柳橙不是一个人,她的新男友钱豪也在。相比柳橙的焦急,钱豪显得十分尴尬。
钱豪说:“我们跟班主任要了同班同学的通讯录,一家家打电话咨询过了,都不知道源西的下落。我们去了几个他平时会去玩的公园、游戏厅、网吧,也没找到人。”
“源西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没有。自从他爸爸去世,这孩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很孤僻,跟以前的朋友们也不怎么玩了……都是我的错!”柳橙自责不已,“我应该提早告诉他,让他有心理准备的,今天我跟阿豪一起逛超市,被放学归来的他正好看见,他当着我的面摔了书包就走了……”
方若好打断她喋喋不休的哭泣:“报警吧。”
“啊?可是不到二十四小时,警察会管吗?”
“未成年人有特权,走丢了应该立刻报警。”方若好帮她打了110,警察果然十分重视,立刻出警帮忙找人。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当方若好告别柳橙和钱豪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她走出电梯,揉了揉酸胀疲惫的脖子,正准备掏钥匙开门,自动感应灯亮起,过道里蹲了个人。
方若好吓了一跳,那人抢先一步出声:“是我。”
他站起来,消瘦单薄的身材,个头正好到方若好下巴的高度,巴掌大的小脸,五官异常精致,眉睫深浓,嘴唇棱角分明,显得又秀美又倔强。
方若好已经无数次感慨过这个小孩的美貌,但此刻再见,还是为之惊艳。贺老师和柳橙都不过是中人之姿,生出的孩子却是如此得天独厚。可惜,徒有美貌,却是个问题少年。
方若好拿出电话,打给柳橙:“源西找到了,在我家。你们过来接吧。”
“我不回家!”少年在墙角抗议。
方若好恍若未闻,自行掏出钥匙开门进屋,贺源西便溜溜地跟着进来了。
“我不要回家。”他一路跟着她,顺便拿了罐桌上的饮料喝了一口,再次申明自己的立场。
得到的却是方若好的一个白眼:“现在是凌晨两点,明天九点我要去新公司报到上班,我很累,不想跟人争执。要不,你乖乖在这里等着你妈接你走;要不,从我家离开,我没有收留你的义务。”
少年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愤怒地瞪着她:“要不是我爸爸,你早流落街头饿死了。我都知道的!”
“是啊,所以,对我有恩的是你爸爸,不是你。”方若好故意斜着眼睛睨他,眼神充满轻蔑。
贺源西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因为过人的美貌,从小到大,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对他百般讨好。再加上曾差点被人贩拐走,贺陌北和柳橙对这失而复得的儿子更为溺爱。因此造成他有着这个年纪孩子的通病:自私,认为世界应该围着他转,稍有不满便心怀怨恨。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熊孩子。
贺陌北的去世对他打击十分大,令他原本完美的家庭瞬间有了缺口,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幸运儿,没有得到命运完全的宠爱。再加上柳橙有了新男友,很有可能再结婚,钻了牛角尖的少年就那样想不开地离家出走。然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地方去。想了半天,总算想起了方若好。因为她是爸爸的学生,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站在爸爸这边,帮自己唾弃妈妈另结新欢的背叛行为。贺源西就这样找到了方若好家。
而方若好应对熊孩子的方式就是“比你更无礼”。
因为自身经历,她对不懂事的孩子没有任何好感。尤其是贺源西,再这样下去就废掉了。外表再漂亮又有何用?
果然,贺源西在她轻蔑的眼神下涨红了脸,抿紧唇角,呆了半天突然一个扭头,出去了。
在狠狠摔上门的瞬间,他低声说了一句:“爸爸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方若好心中“咯噔”了一下,条件反射般地叫道:“站住!”
门已经合上,她匆匆上前拉开,却见贺源西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外,一手插兜,唇角带笑,用一种满是嘲弄的眼神睨着她,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来追我”的表情。
方若好的视线落到他左手拿着的易拉罐上,伸手把那瓶饮料夺过来。
“这是我的。不许带走。”说完,她把房门“砰”地关上。
通过猫眼,看见贺源西彻底傻了的表情,方若好这才“扑哧”一笑。笑过之后,却又后悔自己有些无聊,她再次把门打开说:“好了。和解吧。”
她将他拉进门。
不知是“和解”一词意外切中了叛逆少年的心病,还是害怕真的被拒在门外无处可去,贺源西再不复之前的随意嚣张。
他坐在沙发上,表情带着几分茫然。
方若好也不理他,开始整合明天要带去睿天的资料,忽听贺源西问:“这是什么表?”
方若好一惊,抬头一看,见他好奇地盯着茶几上的红水鬼,连忙抢在他前面把手表拿回放起来。
贺源西“哼”了一声:“一块碎表,这么紧张做什么。”
方若好不理他,继续工作。
贺源西继续东瞅瞅西看看,忽看到其中一页纸上的字,目光发亮:“你是做电影的?”
“不是。”
“别想骗我,我看见了,这上面写着。”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
贺源西却开始兴奋:“我能去演电影吗?”
方若好一愣:“啊?”
“他们都说我天生是当明星的料!我要是出现在荧屏上,肯定火!”少年晶晶亮的眼睛里与其说写着骄傲,不如说是“无知者无畏”。
方若好心中叹气。同样的十六岁男孩,当年的颜苏和此刻的贺源西,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你捧我当明星吧!赚了钱五五分!”
“那学业呢?”
“我都要赚大钱了,还念什么书呀?”
方若好慢悠悠一笑,忽地抄起手中的文件夹打了过去,贺源西被打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反抗:“喂,你干什么?疯了?凭什么打我?”
“凭我是贺老师的学生。凭你爸爸救过我!”
“我爸爸也没打过我!住手!喂,我要生气了,我真生气了你打不过我的!我说……哎哟!”贺源西不能还手,只好满屋逃。他身手灵活,最后三两下爬到了衣柜顶上。
方若好跳了好几下都没够着。
贺源西趴在柜顶冲她吐了吐舌头:“嘿嘿,有本事再上来啊……”正在扬扬得意,忽看到方若好眼中的泪花,他一愣。
方若好拿着文件夹站在衣柜前,气息不稳,她的脸上除了愤怒,还有悲伤。
贺源西顿时慌了:“喂,我才是挨打的啊,你哭什么?”
方若好看着他年轻的脸,忍不住想——当年,贺老师看着十二岁的自己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恨铁不成钢呢?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真正的身世,还在母亲的温柔谎言里嬉笑玩闹,浑浑噩噩,懵懂无知。
她记得老师问:“不读书的话,将来做什么呢?”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继承家里的产业开便利店啊!”
那个周末贺老师带她进城,去了沃尔玛、家乐福、永辉等大超市,也去了罗森、711、全家等便利店。她一开始只感到物品丰富令人眼花缭乱,慢慢地,看着各式各样排队结账的人群,看着坐在高脚凳上吃便当的上班族,看着整整齐齐像火车般的购物车,看着一切的一切……
“你感觉到了什么?”
她沉默许久,无法概括。
于是贺陌北吐出了两个字:“文、明。”
便捷的、高效的、多元的生活方式。更高级的文明向初级文明的一次展示:二十四小时内,你所需求的一切,影印、就餐、如厕、快递、购物,我都可以满足。
“你想不想开这样的便利店?”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开便利店,那只是无意识状态里一种安全的选择。因为世界尚未在她面前完全开启,她像个在新手村里浪荡的玩家,并不知道还有别的地图、别的副本。
如果没有贺老师,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样的问题,光想一想,就足以让此刻的方若好原谅贺源西。老师……如果还在的话,肯定会好好教他,他就不会变成这样。
“想当明星?为了当明星,可以忍受日复一日的饥饿?可以忍受汗流浃背的训练?可以在未成名时忍受寂寞,成名后忍受谩骂?”
柜顶上的贺源西一怔。
果然,他并没有真的想过这些。
“三百二十六——这是三年来昭华签过的艺人数,他们都很漂亮,勤奋,豁得出去,也有人捧。但红了的连二十个都不到,站在顶点的只有两个。你凭什么认为没有身材,不会唱歌、跳舞、演戏,甚至连念书的痛苦都无法忍受的自己,能当明星?”方若好抬起头,眼中满是轻蔑,“就凭你这张连表情控制都不会的乏味的脸吗?”
“你!”贺源西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脸涨得通红通红,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方若好去开门,柳橙和钱豪来了。
贺源西从衣柜顶上跳下来,与面对方若好时的嬉笑怒骂不同,变得毫无表情,无论柳橙怎么抱着他痛哭流涕,都一言不发。
方若好在旁看着,觉得他长着两张面孔。也是,双子座。一半阴郁,一半跳脱。
柳橙哭了一阵,向方若好道谢,带贺源西离开。
贺源西忽然回头盯着她,低声说:“你等着。”
方若好挑了挑眉。
当晚,不知为何,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美剧《权力的游戏》里的布兰变成了贺源西。少年紧抿的薄唇,在皮裘大衣的衬托下成了镜头里最闪亮的存在。
因此,当方若好醒来,看着穿透窗帘的晨曦时,不由自主地想到——让贺源西参演电影,其实是可行的。
虽然他身上确实有百分之九十的缺陷,但也有百分之十的优点。如果从艺的话,其实已经够了。
一件事情,有人看见百分之九十的失败,有人看见百分之十的成功。
对方若好来说,她从来只看得见希望,也只允许自己看见的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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