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并不说话,两人此时的情形正是执手相看,脉脉无语。
这一刻卫蘅只觉两耳轰的一声响,然后瞬间如失聪一般,天地间万籁俱寂。身子更是飘飘荡荡,无根无凭,一时间四处茫茫,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呆愣愣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温润如玉的男子,只见他漆黑的瞳仁在灯下光华流转,仿佛两泓深不可测的寒潭把自己牢牢地吸引住了,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挣脱不开。
谢昭见卫蘅仿佛失了神一般,神情恍惚迷离,遂轻唤了一句:“阿蘅?”声音温柔低沉,如碎玉轻撞。
然后,他便清清楚楚看到三姑娘白玉般的面颊渐渐红得跟抹了胭脂一样,衬着迷迷蒙蒙的一双眸子,妩媚艳丽的惊人。
佳人在侧,真真让人心荡神摇,难以自己!恨不得就此不管不顾,把这个心尖尖上的姑娘揽在怀中,疼惜她一生一世。谢昭的目光越来越灼热,用尽了自制力也按捺不住胸腔中悸动不已的心,谢昭的眼神暗了暗,终于执起掌中的那只柔荑,贴在唇边,轻轻一吻!
火热的一个轻吻,悄无声息地印在手背上。卫蘅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一哆嗦,身子一个倒仰,把手嗖地抽了回来,这个登徒子!她又羞又恼之下把头急急转到一边,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一旁玩双陆的四个人,顿时无地自容,一张俏脸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了。万幸那几位个个都是双眼死盯着桌上的双陆格子,兴高采烈,并没有一个往这边瞧的。
卫蘅心慌意乱,再不敢与谢昭对视,只深深地垂了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之上,可又偏偏觉得右手手背上被谢昭亲过的那个地方始终火辣辣的,左右都不得劲儿。
她螓首低垂,露出优美修长的脖颈,耳垂上的两只银丝嵌碧玉坠子摇晃个不定,情绪起伏不定。
谢昭情难自禁,却也知此举过于孟浪,一颗心也忐忑难安。偷眼瞧她,幸喜卫蘅既没有拂袖而去,也没有恼羞成怒,斥责自己的无礼,这才稍稍安心。
只是一旁那四个人着实碍眼,恨不能一起轰了出去 !
谢昭略一思索,唇边微微浮出一个笑来。 他不再说话,只把棋盘上的黑白子分开了,推到棋盘一侧,拈了白棋一枚枚排出一个字来。
排完了字,他用一枚棋子轻轻扣了扣棋盘。卫蘅听到动静,犹犹豫豫抬起头来,下意识往棋盘上看去。
棋盘上用白子拼了一个“心”字,不对,心字中的那一点是一枚黑子,端端正正搁在正中。
谢昭见她带着几分疑惑望过来,指了指心字,复指了指自己心脏处;点了点那枚黑子,又指了指卫蘅。然后翘了翘薄唇,深深凝视着卫蘅,目光是这样专注,这样的柔情缱绻!
卫蘅冰雪聪明,此时还有什么不懂的。这个清风朗月般的男子用了这样一种隐晦的方式,明明白白把一颗真心捧到了自己面前!此时的他不复平日里的从容超逸,反而带着些期盼和无措,黑幽幽的眸子里只有两个小小的自己,再无一物!
卫蘅怔怔地看了那个字良久,“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试问哪个闺中女儿不曾做过这样的美梦?可这样的美梦在嫁为人妇后几乎都被血淋淋的现实无情地碾成了碎末!为了得到夫君的一点点宠爱,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本心,人前摆出贤良淑德的主母面孔,人后与那些跟自己共侍一夫的女人勾心斗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甚至忘了自己的本心,变得面目憔悴,心底怨毒。女子的心太小,只容得下一个人;而男子的心太大,能住进去无数的女人。自己几经生死,才得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谢昭自然很好很好,可若要倾心托付·····,卫蘅彷徨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么?卫蘅忽而自嘲。
她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却恍恍惚惚无所适从。抬头复看向谢昭,这个风华清隽直可入画的男子,由内而外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吸引着自己不知不觉地靠近,再靠近,以至于渐渐沉溺于他的温暖包容之中,难以自拔。
谢昭观察入微,见卫蘅眼中一阵清明,一阵迷离,颠颠倒倒难以自主,神色一正,对卫蘅缓缓说了一句话:“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卫蘅心中一凛,低低重复道:“来者犹可追,来者······”她咬了咬唇,抬手从棋盘上拈起几枚黑子。
谢昭眼神闪了闪,期盼中夹着几许不解,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卫蘅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将一枚黑子填到了那个心字之中。谢昭一忖之后便即恍然,他剑眉一挑,不等她再填第二枚就直截了当阻住了她将落未落的右手,左手把她刚放入的那枚棋子拈出来,抛到一旁。然后又将卫蘅手中的另外几枚棋子夺了来,看也不看就扔到棋盒之中。动作干净利落,毫不迟疑,前一刻还温雅柔和的面容,此时却全是不容置疑的果决之态。
风乍起,吹皱了心底的一池春水!人生还如此漫长,再搏一次又能如何啊?
卫蘅忽然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她轻启朱唇,吐气如兰,用惟有端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昭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好。”
原来仅仅一个字,就能把人送入天堂!
谢昭的眸子瞬间变得璀璨夺目,连夜空中划过的灿烂流星都无法比得上其中跳动流转着的光芒!
此生此世,夫复何求?
情之一字,固然可以不知从何而起,令人一往情深;亦可以如春风化雨,一点一滴沁入人心,令人沉迷而不知。
两人灯下凝眸对视,不再说话。船外潇潇夜雨,船内人心如醉。汝窑花觚中的美人蕉在这充满甜香的旖旎空气中盛开的越发娇丽,红艳艳的花瓣中花蕊轻吐,如对人笑。真真是“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谁说长夜漫漫,百无聊赖?此时此刻,只恨挽断时光留不住!
“姑娘。”是谁突兀出声?
卫蘅谢昭齐齐转过头去。谢昭更是衣袖一拂,不动声色把棋盘上的字拂了开来。
雪竹喜孜孜托着一串铜钱给卫蘅瞧:“姑娘快瞧瞧,这是我今儿赢得。”
卫蘅无可奈何:“知道了,雪竹好手气。”
墨竹翻了个白眼儿:“也怪了,怎么手段越差,运气越好呢?”
雪竹不理会她的挖苦,昂头笑得得意洋洋:“这就是运气来了墙都挡不住呐。姑娘你下棋赢了几局?”
卫蘅故意叹了口气:“五战皆北,一败涂地。”
雪竹眨了眨眼:“幸好你们没赌彩头,输就输了罢。”如此的没心没肺,卫蘅对自己的这个丫头深感无力。
谢昭笑吟吟道:“谁说没彩头?这个彩头乃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珍宝。”
“那是什么?”几个丫头都露出狐疑之色,张大了眼睛,急切地想看一看这彩头到底是何物?
谢昭笑得意味深长,他眼波流动,深深睇了卫蘅一眼,竟然理了理袖子,施施然出舱去了。留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满腹疑问,心痒难挠。
四个人齐刷刷看向卫蘅。
卫蘅只觉得脸红耳热,她强自镇定,淡然道:“想知道?”
四人点头不迭。
“我偏不说。”卫蘅慢悠悠如是说。众人都瞬间风中凌乱了,这还是大伙儿心中婉约娴静的卫三姑娘么?
卫蘅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然后轻移莲步,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袅袅婷婷往外走去。
“姑娘,你学坏了!”雪竹撅了嘴,小声指责。
卫蘅也不恼,回眸一笑,风情楚楚,顾盼间更是百媚横生!
墨竹看直了眼,对身边三人喃喃道:“姑娘今晚·····”,她戳了戳自己的鬓角,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卫蘅。
她这里还在思索,一旁三人已然七嘴八舌。
秋离摸了摸鼻子,无限神往:“简直美得光彩照人。”
雪竹一脸纳闷:“她喝酒了不成?”
湘竹不动声色:“挺好。”
墨竹终于想到一个词儿:“不同往常。”
辗转难眠—————
卫蘅侧身而卧。幽深的卧舱内看不清对面雪竹的面容,唯有耳畔她的鼻息匀称低沉,显然已经睡得熟了。
无论怎样的尝试,都难以压制内心翻滚的思绪,四周越安静,心绪反而越清明。卫蘅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索性悄悄披衣起了身,蹑手蹑脚开了舱门。
夜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扑面而来的晚风越发添了寒凉。卫蘅骤然打了个寒噤,回身从衣架上取了件夹纱斗篷裹了,这才掂了脚尖儿闪身出了门。
浩瀚夜空中看不见一丝星光,漫天乌云尚未散去,黑沉沉,低阴阴笼罩在这云梦大泽之上,唯有高高桅杆上悬着的气死风灯摇摇晃晃,发出晕黄的一片微光。
微光下立着一个黑魆魆的人影,背对着自己,披着深色大氅,看不分明。
卫蘅吃了一惊,便住了脚,方踌躇间,却见那人转回身来,迷离的灯光下是朦胧的眉眼,他轻轻唤了声:“阿蘅,来。”原来是谢昭。
船板上又湿又滑,卫蘅提了裙子小心翼翼挪过去,与谢昭并肩而立。天地间一片漆黑,气死风灯里这点微光越显得孤冷,它恍惚不定,时明时暗。卫蘅昂头望了望它,忽而担忧它会毫无预兆地噗哧灭了去,而自己就会被黑暗瞬间吞噬,心慌意乱却不知迈向何处!
嘎———,一只不知名的水鸟凄厉地哀鸣着,惊破了这个静谧寒冷的夜!
卫蘅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谢昭身边靠了靠。
谢昭伸手握住了卫蘅的手指,触手冰凉,遂柔声:“深夜寒凉,回前舱去罢。”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卫蘅茫茫然被他牵着,亦步亦趋回了舱房。
桌上的蜡烛亮了起来,把黑暗与寒冷都隔在门外。
谢昭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银质堑花酒壶,斟了半杯递给卫蘅,笑道:“晚来天已雨,能饮一杯无?”
白瓷酒杯中的液体晶莹透亮,如同最美丽的红宝石一样的颜色,嗅一嗅,有着葡萄的淡淡芬芳。卫蘅啜了一小口,入口甘醇爽滑,酒味佳妙。
谢昭也慢悠悠自饮了一杯。
“睡不着?”谢昭看过来。
“嗯。”卫蘅又饮了半口。她起得匆忙,并未挽髻,漆黑浓密的青丝鸦羽似的披下来,一丝不乱。
谢昭凝视着她这种随意洒然的姿态,想起七夕之夜初次见她时的情景,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彼时惊艳于她倾城的容色,后来一路携手,渐渐被她的兰心蕙质与多才多艺所吸引,那般温婉的气质,纯善的内心,即便在她最伤心的时候,都如晨光中微曦,叫人心生希望。这样的一个女郎,是这个叵测的世上绽放出的最美丽的花朵,试问哪个人能够抵挡?
卫蘅把酒杯放下,咬了咬樱唇,不敢与谢昭对视,只盯着跳动的烛光期期艾艾道:“我心里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蘅说什么都好。”
卫蘅鼓了鼓勇气,轻声问道:“为什么会喜欢我?我嫁过两回,皆遭夫婿厌弃。这样的女人,你喜欢什么呢?”她的睫毛微微颤抖,话里带着自暴自弃的自嘲意味。
谢昭皱了皱眉:“阿蘅,别说这样的话。”顿了顿,他又展眉低笑:“就是喜欢阿蘅,什么都喜欢,觉得处处都好。明明日日都在一起,却还是忍不住思念着阿蘅。”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轻轻喟叹:“被填得满满的,再也搁不进去旁人。”
这样直白的言语,卫蘅从没有听过,她耳后隐隐发热,心头如小鹿乱撞。
“谢昭得了阿蘅承诺一个好字,觉得此生圆满,再无憾事了。”谢昭柔柔的话语如春日里拂面的微风,带着甜蜜的花香:“阿蘅于我,是知己,是爱人,更是唯一。我少时见母亲伤心垂泪,后来又遭不幸,便暗暗立下誓言:此生若有幸娶心爱之人为妻,绝不让她沦落到那种境地。不用筹谋,无需算计,只要安安心心呆在我身边,得享安稳喜悦年华就够了。”
卫蘅静静听着,美丽的眼中染上了薄薄的水光。
“人生如此艰难,得一人心已足矣。谢昭心窄,容不下第二个人;谢昭亦薄情,全部托付给一人尚且不够,何况别人;谢昭更吝啬,舍不得拿出一钱银子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他低语呢喃,柔情款款,最后一句竟带着些隐隐调笑之意,却是卫蘅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阿蘅,我知你虽然应了一个好字,却远远未到以情相许的地步,我会等,等阿蘅安安心心把自己托付到我手中,我必以金屋藏之。”
卫蘅听到金屋二字,眼神一暗,喃喃道:“君不见长门咫尺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谢昭握了她的手,歉然道:“是我说错了话。原是我怕阿蘅被人觊觎了去。我怎么会剪断你的羽翼,锁在笼中。阿蘅喜欢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只别惹了桃花来,叫我为难。”
卫蘅见他一副被女郎辜负了的幽怨模样,倒起了戏谑之心:“若是不小心惹了桃花来呢?”
谢昭轻轻把卫蘅揽到怀中,低低笑道:“阿蘅一向心软,别人待你一分好,你必然回赠三分。我只好把院墙加高,把那些桃花都隔得远远的,然后加倍对你好,让你眼里心里只有谢昭一个,再容不下旁人。”
卫蘅没有挣扎,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男子清雅的气息让人倍觉心安。
在这样一个清寒的夜,红尘中堕入情爱中的小儿女相依相偎,昵哝低语,贪恋着彼此的温暖。那些曾经有过的刻骨铭心的爱恨,早已烟消云散。前路漫漫,有心爱的人与你携手同行,足可以让你忘却那些冷漠和伤害,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希望。
谢昭曾说何其有幸,得遇阿蘅。其实反过来何尝不是,卫蘅何其有幸,得遇谢昭。那些锥心刺骨的往事虽然不能如水过平沙,了无痕迹,但被这样一个男子真心尊重和爱怜,给了卫蘅足够的勇气,可以坦然回顾而无所畏惧。
虽然不是最初的那份爱,幸好上天垂怜,让我最好的年华中遇到最好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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