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保重
明月代理朝政约莫已有个把月了，那些臣子还是不松口，直言如今大楚兴旺，俱都是长公主的功劳。偏偏楚琛那头仍没有什么动静，瞧着没有丝毫的不满。
御史台倒是更加猖狂，直接把折子都送到她这儿，丝毫不经皇帝的手。
明月缩在榻上，手边放了一摞子奏折。外头正簌簌下着雪，纷纷扬扬的。屋里头却被银碳熏得暖烘烘的。
从前瞧着燕昭处理政务不觉着什么，轮到了自己才发觉是真的难做。
宫外头一个个老臣，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约到了午膳的时候，乾坤宫派人来请。明月有些懒怠，却也不好不去。她懒懒的起身，吩咐侍女把刚刚看过的奏折带上，就随着内侍过去了。
乾坤宫里倒是不比玲珑阁暖和，外头下雪阴的厉害，屋里头便摆了烛台。明月跨进去，一眼就看到坐在案前的男子，脊背挺拔，似乎在低头看着什么东西。他听见响动，抬头望了一眼，忙放下书走了过来，“姑姑，”
明月点点头，“陛下叫我来是有事？”
楚琛笑了笑，指了指案上的糕点，“御膳房新做了糕点，想叫姑姑来尝一尝。”
若是尝糕点，送过去便是了，何苦折腾来一趟。明月深深的看了楚琛一眼，面上淡淡的。
“刚巧，本宫带了上午呈上来的奏折，陛下瞧瞧吧。”
楚琛扫了一眼那一摞奏折，眼底飞快的略过一丝阴鸷，随即隐灭。“这个不急，朝事有姑姑便可。”
明月蹙眉，有些不满，想说些什么，却到底顾忌着楚琛如今的身份，只能又生生咽下去。她话锋一转，“陛下如今在看什么书？”
楚琛笑了笑，弯腰拿起了书，“刚刚正巧翻到了史记。”
“读史可以明鉴，陛下多看些也是好的。”
“说到史书，朕刚刚读到一句话，却是有不明之理。”楚琛似笑非笑的看了明月一眼，“姑姑可愿为朕解答？”
明月哪里会什么史书，如今却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点了点头，“陛下不妨说说。”
“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楚琛顿了顿，“姑姑可知道这说的是谁？”
明月倒是也读过史记，只是儿时顽劣，从没肯认真静下心来看一看，如今更是早都忘了七七八八。她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迟疑到，“吕后？”
楚琛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姑姑博学。”
“只是朕不明，吕雉牝鸡司晨，虽政事处理有方，却又算不算得上是僭越呢。”
这话一出口，明月面色就白了几分。一股子寒意从心底透出来，她仰头看着比她高了不少的琛哥儿，猛然惊觉是那样陌生。
屋里头明灭的烛火晃在他的侧脸上，早没有了平日的一点温和，瞧着甚是凌厉。
“陛下自有你自个儿的决断，”
明月闭了闭眼，像是倦极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走出乾坤宫的时候，外头的大雪已经停了。宫女领着轿撵过来，却被明月打发回去了。
“本宫想自己走走。”“殿下您身子不好。若是冻坏了怎么办？”
明月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遥遥的走远了。
天阴的厉害，连带着整个宫城都压抑的厉害。明月一身素白的裙袄，远远看着，倒像是同这天地化为一体了似的。
“殿下。”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明月回头，浅浅的笑了，“顾将军。”
顾青走近，心底都是苦涩，“殿下一定要与我这样生分么？”
明月弯了弯嘴角，笑的明艳动人，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美得惊心动魄。
她声音极轻，像是怕惊醒谁似的，“这宫城里头，谁又与谁不生分呢。”
顾青皱眉，“殿下怎么了？”明月摇了摇头，“我大概是要走了。”
“走？”顾青有些惊怒，顾不得礼仪，一把拽住明月的衣袖。
“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明月远远的看着宫廷楼阁，有些茫然。
“只是这宫城，怕是容不下我了。”
楚琛隐忍多时，这一手可算是雷厉风行。他当即下旨要迎娶吴阁老的孙女为后，又揪了几个臣子的小辫子处置了一番。
一时间朝野风声鹤唳，再没人敢质疑楚琛执政。
明月什么都没说，回宫就让人将玉玺送回了乾坤宫。那本不是该留在她这儿的东西。
她在玲珑阁里呆了三日没有出门，到了第四日，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去乾坤宫见了楚琛。“走？您是端顺长公主，您要去哪儿？”楚琛皱着眉头，“您想叫天下人都如何议论我？不知感恩，不尊长辈么！”
他如今执政，更是锋芒毕露，话语间早没有了曾经的谦恭温和。
“陛下随意安个暴毙的名头就好。”明月淡淡道，“就当是看在我曾经庇护陛下一场的份上，请陛下放我出宫。”
明月姿态放的很低，楚琛面色倒是缓和了一些。
“姑姑您在怨我？”
明月摇了摇头，“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可我实在不愿意再呆在宫里。”
“这里流淌了太多人的鲜血，埋葬了我太多的爱恨往事。”明月又一次说道，“请陛下放我出宫罢。”
楚琛到底是松了口，放明月出宫了。走出宫那日，顾青来送她。他看了明月半晌，终于开了口，隐隐含着怒气。
“是他逼你离开的？”
明月摇摇头，“是我自己要求的。”她抬头看了顾青一眼。
“如果可以，你也不必再留下。”
顾青苦笑了一声，“陛下生性多疑，我自然知道。可如今的形势，他又怎么会放我离开？”
明月沉默。
她今日褪去了繁复的华服，只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仿佛仍是当年娇俏少女的模样。
顾青心里堵的难受，“还会再见吗？”
“但愿不见。”明月上了软轿，低声道了一句。
“保重。”
如今不过是初春，江南却已遍地柳绿花红，不如同都城几经沉浮，这里风景依旧，只是故人却不再了。
明月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雇了个婆子照顾她起居。她存了在这儿安稳到老的心思。
院子铺了青石板，两侧种了槐花，树下放了一张躺椅，明月时常卷着被子在那儿睡一整天。
有时，她会梦到燕昭。
除了京都宫城，大概也只有这里是她同燕昭难得有回忆的地方。
每月十五这里都有宫灯节，夜市上灯火明亮，人头攒动。
明月挤到一个小摊前，手指略过狐狸面具，直直点了点那个兔子的面具。
“老板，我要这个。”
“老板这个我要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明月愣了一瞬，慌忙转头。那人站在她身后，眉眼熟悉，只是嘴角挂着一抹无奈的笑。
“你又骗我！”明月眼圈一红，眼泪簌簌的掉下来。“我以为你死了。”
燕昭低头给她擦干了眼泪，“本来是要死的，却又舍不得你。”
他凑到明月耳边，低语道。
“那玉禾殿下还肯要我么？”
“我不后悔。”明月突然道。
“什么？”
“那日大婚，我说不悔，如今亦是。”
——“你会后悔吗？”
——“不会。”
——“如今你大概是后悔了罢。”
“我从未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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