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剪西被张海盐拍醒。天色已经黑了,人在船舱里,并不在自己的隔间里,而是在大舱里。
张海盐看着他,他也看着张海盐,他的鼻子上敷着草药。
草药气味刺鼻,他想拨弄下来,坐起来。就看到所有的船客和水手,全都在船舱的另外一边,挤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们。
偌大的一个船舱,分成两边,一边只有两个人,一边是一堆人。
“怎、怎么了?”何剪西想提问。张海盐看了看在远处看着他们的人群说道:“你已经昏迷一天了,这不是瘟神应该有的待遇吗?”
“你真的是海上的瘟神?”何剪西问道,摸了摸鼻子,疼得嘶了一声。
095
“你的鼻子是个宝贝,能保护好就保护好吧。姜黄那么细微的气味,你都能闻得出来,老千要练很久的。”张海盐说道,丢给他一个包裹。何剪西发现是自己的行李。
“你看一下,除了铺盖,我都给你打包好了,里面有没有缺的?”
何剪西翻了翻。他的东西简单,除了必要品,没有冗余的身外之物,一目了然。“为什么要打包行李?”
“因为我们要走了啊。”张海盐看了看远处的人群,“你觉得我们在这艘船上还待得下去吗?”
“什么我们?”何剪西纳闷,心说:就算待不下去,不也是应该你待不下去吗?
“我是海上的瘟神,你是瘟神的表弟,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来寻你的仇吗?你到岸就会被抓,他们会挖掉你的小西西,逼供你我在哪里。”张海盐说道。
“可我不是你的表弟。”
“你觉得别人会信吗?”张海盐端坐着,看了看外面的海面,海面上一片漆黑。
“你是保护船客的侠客,为什么他们都躲着你,那么怕你?”何剪西有些意外,张海盐回头,毫不在意地看着对面的人:“侠客?侠客没来,我杀心中有愧的人,他们心中难免有愧吧。”说着,张海盐饶有兴趣地看着何剪西,“你不害怕我?你心中无愧?”
“我心中无愧。”何剪西越来越疼,努力克制。
“心中无愧的人要么极善,要么极恶,要么极傻,你是哪一种?”
“都不是。”何剪西说道,“不做亏心事那么难吗?”
张海盐指了指对面的人,所有人都往后缩了一下:“你问问他们。” 何剪西当然不会傻得问他们,他也不明白张海盐说的要走是什么意思。这里是外内海交接的地方,碧海连天,连块礁石都没有,他们能往哪儿去?
张海盐凑近何剪西,问道:“我问你个问题,你从小就那么耿直吗?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何剪西说道:“我是个账房,账房就应该说一不二。我吃的是耿直的饭,如果遇到需要变通的事情,自然有变通的人去负责。既然账房这个活计自古就有,我相信我能活下来。”
“骑士精神。”张海盐有所惊讶,白鬼佬中有人讲究这个,马六甲是没有人讲究的。不过,马六甲有很多英国人,这小子的这种脾气,在英国人中是能吃得开的。到了旧金山,估计就会被埋铁路下面填地基了。
在这艘船上也一样。
张海盐做了决定,他本可以将何剪西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离开的,反正张海琪也教过他们没有良心的技能。这些年来,愣头青他也见过不少,并不都值得同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何剪西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同的气息。
很难形容这种气息,如果硬要说,张海盐只能告诉你,何剪西运气很好。为何如此说?这上船之后,何剪西做了无数行走江湖的忌讳事,但他毫发无伤。而他的脾气不是今天才有,过去那么长时间,他都没有死,是不是说明,他是一个运气极好的人?
他现在太需要运气了,而且,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而伤害无辜人的性命。说到底,如果因为利益牺牲别人,张海盐是可以接受的,但别人不可以为他的错误买单。
看了看表,和他估计的时间差不多了。张海盐活动了一下筋骨,就对着对面的人说道:“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我记得你们的脸,随时会回来。你们说我的每一句坏话,我都会知道。你们做的每一件坏事,都会有人告诉我。把你们看到的事情好好传出去,每个人都讲给十个朋友听,否则,你们每次都会遇到我。” 说完把行李递给何剪西,何剪西还没反应过来,张海盐抓着何剪西朝船舷外一扔。何剪西直接被抛入大海中。
船上的其他人发出尖叫。张海盐站到船舷上,往后一翻也跳下海去。
何剪西刚从海里探头上来,看到张海盐也落下来,大骂:“你干什么?!你这个瘟神,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我们要淹死了!”
张海盐顺着浪浮起身子,看向远方。远方的海上,有一个小小的光点,那是南安号。这和他算的丝毫不差。
“不会淹死的。”
“我要去旧金山!我不要死在这里!”
“你不会死在这里的。”张海盐甩出一根缆绳,让何剪西抓住,“我的被褥!”
张海盐拽着绳子,朝那个光点游去,心里说,只要再给他一天,再给他一天时间,他上船之后,就可以拿到证据抓到人,知道瘟疫的真相,然后偷一艘救生艇,回去救张海虾了。
对于何剪西来说,这在海中的四个小时犹如地狱一样。夜晚的海水冰凉,虽然不是刺骨的那种要人性命的寒冷,但他的脚还是不停地抽筋。
但是这个瘟神,在海中似乎能够呼吸一样,在他游不动的时候,单手可以拉着他游动,速度丝毫不减。在他抽筋的时候,托着他的下巴,就可以让他在水中休息。
但即使如此,这四个小时也太过漫长了。何剪西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都不记得他是怎么上到南安号上。只记得有一个巨大的海上宫殿朝他们行驶而来,是那么巨大,灯火是那么美,犹如仙境一样。他一度认为自己是死了,沉入了水晶宫里。
之后的感觉,就是他的后背触到了结实的甲板。背靠那么硬实的东西,第一次让他觉得那么安心,而且最神奇的是,甲板还是暖的。
因为水太凉了,所以连甲板都是暖的。
张海盐将他拖到一处角落里,给他灌了有手指一节大小的瓶子装的烈酒。何剪西逐渐缓了过来。
他浑身都是软的,似乎骨头全都被抽掉了,肌肉疼得犹如针扎一样。
“这是哪儿?”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南安号,蒸汽轮,去厦门。”
“为什么要去厦门了?我要去旧金山。大哥你到底在做什么?”
“救你的命。”
张海盐心说,这小子果然运气好,这么难的计划如此顺利就成功了。“你小子这么倔强但是能活这么大是有原因的,上辈子祖上救了不少人吧?”
祖上积德会遇见你吗?何剪西心里想。
船上非常安静,南安号不是军舰,甲板上没有人巡逻。张海盐累得够呛,自己也喝了一瓶烈酒,才开始观察四周。何剪西更加清醒了,忽然明白了刚才张海盐的话,一把抓住张海盐:“你这个王八蛋,我要去旧金山,不要做偷渡客去厦门。我表弟还在等我。”
张海盐捂住他的嘴:“闭嘴,否则你自己游回去!” 何剪西完全抓狂:“我要检举你,我要检举你!”
张海盐拍了拍他:“放心,没有人相信有人能在这个海域偷渡上船,这艘船上没有坏水手,没有骗子。到了厦门之后,我会放你去旧金山。你别害怕,只是走点弯路而已。你先回我房间,我去办点事,回来再和你详细解释,乖。”说着他扶起何剪西,把自己房间的钥匙塞给他。
但何剪西根本站不起来,努力了一下,就瘫倒在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啊?”
张海盐盘算着时间。如果利用救生艇回马六甲,不能再拖了,到了外海洋流里面,自己一双手划到岸上,可能已经是婆罗洲了。他看了看四周,不能把何剪西丢在甲板上,于是扶起他:“那行,我送你去餐厅先坐着。” 两个人往头等舱甲板下的通道走去,已经很晚了,餐厅已经关门了。张海盐推门进去,里面一片漆黑。船上的医务室就在餐厅尽头的走廊下方,三分钟之内,他就能进去。
找个包厢去躺下,张海盐心里说,如果被发现了也会被认为是醉鬼。
他们往黑暗的餐厅里走去。放下何剪西,张海盐努力让自己完全以镇定的心态走向医务室。
船上一共十个医护人员,三个医生,七个护工。散播瘟疫的人,就在里面,最起码有四个人参与了这件事情。他们都睡在医务室的值班宿舍里,现在这个时间还没有完全入睡。
他们的设备一定也在里面,只有在医务室里,这些东西放着才不会让人起疑。
“带走一个,其他三个杀掉。”张海盐露出了狰狞的笑。他在餐厅里打开面包箱,带走一些面包和酒,然后直接上甲板,放下救生艇。顺利的话,明天的这个时候就能够看到岸。
医务室的走廊灯很暗,张海盐放轻脚步,发现医务室里一片漆黑。
按道理医务室是不会关灯的。
他推开门,闪进医务室。才走了两步,由门口射入的光,就看到医务室的椅子上和床上都很奇怪。
他仔细看了一眼,心中咯噔了一声,他发现医务室的椅子和床上都坐着和躺着人。
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没有开灯,也看不清楚情况。
张海盐瞬间完全入定,想寻找空间中的心跳声,却没有任何的声音。他心里说完了。
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就看到十几具尸体,堆在他们藏身地方的更后面。
全都是船医的尸体,喉咙都被刺穿,嘴巴大张着,躺在黑暗中。
然后,张海盐在这些船医中间,看到了一具不是船医的尸体。
是那个引导他上船的水手。接着,他听到门“咔”的一声锁上的声音。水手,他也已经死了,嘴巴张得很大,在那个水手的身上放着一个信封。张海盐环视了一圈这个区域,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一个设计好的陷阱。他立即转身要走,听到“嘶”的声音,这是从这些尸体的嘴巴里发出的。
毒气。
张海盐立即捂住嘴巴,冲回到门前。从门上的玻璃小窗中,看到三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站在门外,昏暗的灯光下,正朝他招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撞了一下门,门纹丝不动,那几个男人就这么看着他。张海盐冲回到医疗室里,看通风管道,锁死了,没有窗户,所有的地方都锁死了。
他再次冲回到门口,看着那些人。心里面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在调查中,所有的违和感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答。
但已经晚了,他死定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撞门,大喊,门锁得非常死,外面的人戏谑地看着他。他所有的愤怒爆发,一拳打碎了窗户,从小窗户伸手,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男人的衣服。
那个男人也不挣扎,冷笑地看着张海盐,慢慢扣住了张海盐的手。张海盐发现,自己已经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了。
这时候,就听到走廊入口有脚步声,接着何剪西喊了一声:“就是他。” 那个戴防毒面具的人立即回头,就看到门口冲下来好几个船警。看到这种情况,船警立即拔枪:“你们干什么?!”就在这个瞬间,张海盐利用被他抓住的那个人恍神的四分之一秒,用最后的力气,一下抓住了那个人的脖子。那个人反应也非常快,在张海盐用力要捏断他喉管的瞬间,一下把自己的手指插到了张海盐手掌和自己脖子中间。
几乎是同时,另外两个人就朝何剪西和船警冲了过去。张海盐狞笑用力,直接把那个人连同他的手指和喉管一起捏碎。然后,一把把他的防毒面具扯进窗户,给自己戴上。
另一边,两个人直接动手,迎着船警,射出匕首,两个船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射死了。
何剪西扶着墙,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就看到两个人朝他来了。
张海盐戴上面具之后,用力吸了好几口气,终于觉得好一些了。他一下卸掉自己的肩膀关节和肘关节,再次把手伸出窗户。手拉长,直接抓住了门锁,是一根铁棍卡死了把手。他扯开铁棍,门开了。
身上带着毒气,张海盐冲出医务室,他一把扯掉防毒面具。那两个杀手刚逼近何剪西,就听到身后有人冷冷地说道:“到爸爸这里来,爸爸疼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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