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剪西自问有一套生存哲学。这么多年来,对得起天对得起地,这个世界虽然不如意,充斥着不公平,但他自己心中的那一番小天地,从来没有被侵入和动摇过。而且这一路过来,他最大的自信就是,从未有过坏人做出超过他预料的坏事来。
所以,这个世界吓不倒他。
这个自信终于在此刻被击溃了。从遇到张海盐开始,这一连串毫无逻辑的事情,没有一件他是预见到的。而且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荒诞,他都不知道下一次睁眼,自己会看到什么景象。
决堤一样的委屈和恐惧,让何剪西哭了出来,不是号啕大哭,是那种惊恐而来的低声哭泣。
张海盐也累得够呛,瘫倒在浴缸里。他缓了一会儿,慢慢地站了起来,拧开了热水。水声遮掩了何剪西的抽泣声。
他走了出来,扯出一条干净的毛巾,给自己擦干净。
斯蒂文的晚餐原封不动地放在沙发边上,是红菜汤和面包,张海盐将面包蘸着红菜汤吃了几口。盘算了一下,把红菜汤全部喝光,只剩下两个面包留给何剪西。又想了想,他又吃了一个面包,只剩下了一个。
这是一场计划非常周密的行动,对方绝对不是业余的人,他想不到对方人数也这么多。
他逃入头等舱的行动线,那些杀手肯定都看到了。但他逃入斯蒂文的房间,应该没有人知道。杀手们知道他躲进了头等舱里,但不知道他在哪间。
杀手们不会冒险进攻头等舱,但并不是不能在头等舱里杀人。如果他是杀手,会在头等舱所有通道设立暗哨,等自己出来,自己已经被困在头等舱里。
杀手中有服务员,他们一定也会一间一间排查。
怎么办?如果是他,一定会马上行动,今晚就会下手。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在三楼,楼上就是船东董小姐住的楼层。
董小姐,这个董小姐也很难搞,但她火力很强。
张海盐原本想先除掉船上的杀手,再劫持董小姐,让船掉头回去。他要回去救张海虾。如今看来,自己一个人除掉船上的杀手是不可能的。
张海盐想了想,势单力薄之下,只有靠脸皮厚了。
他把斯蒂文从浴缸里拖了出来,扯掉他的浴巾,将其捆在了椅子上,然后搬回到浴缸边。接着,他把何剪西揪出来。之后,他找了一盏台灯,扯掉了电线。
斯蒂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双脚在浴缸里。电灯的电线在张海盐手里,就搭在浴缸边上,用毛巾垫着。电线的尽头缠绕着一个杯子,杯子里倒着威士忌。
浴缸边缘不是平坦的,威士忌杯子随时会滑入浴缸。
“你如果敢求救,嘴巴刚发出第一个声音,我就踢一脚浴缸。”张海盐说道。
“张先生,”斯蒂文非常淡定,“你竟然还在船上。你找到你说的匪徒了吗?”
斯蒂文从小就有一种似乎是疾病的心理状态,他极难紧张,但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很难让他觉得害怕或者焦虑。这让他成了非常优秀的外科大夫,也让他很难有恶习,喝酒、抽烟、种族歧视,他都不需要。
这一生他都在追求紧张感,所以他上了战场,认识了华尔纳,随他去东印度和中国西南部探险,参与中国南疆的土司暴乱,做军火买卖。
没有焦虑其实也就没有善恶、信仰和道德这些束缚,他做任何事情都如鱼得水,小小年纪,就成为华尔纳最得力的学生。
但张海盐完全不在乎。他翻动着从斯蒂文行李里找出来的护照和文件。
“我们长话短说吧,我知道你和董小姐不相信我。但我确实已经找到了匪徒,被他们追杀到这儿来。”
斯蒂文看了看自己的样子,说:“你可以把我放了,然后我们一起去查证?”
张海盐笑了:“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说着,开始念护照和文件, “斯蒂文,美国人,兰登·华尔纳教授的学生,由美国福格博物馆资助,去中国收购古代文献和壁画,在探险队里担任队医和秘书。”张海盐翻着文件继续说道,“是船东的贵宾。”他踢了一脚一边的行李箱,箱子翻开,里面是子弹和枪,还有各种手术用品、野外装备。“你们随行保护董小姐,我看了你们的行李单,你们三十几个人,里面特殊报关了十八把机关枪,几万发子弹,似乎这个董小姐的仇人数量很多,而且火力很猛啊。一个队医,会忽然对人开枪,枪枪要人命吗?”
斯蒂文默不作声,似乎是在盘算。
“我不管你是不是医生,你们去中国也肯定有其他目的,走私也好,真的保护董小姐也好,我都没有兴趣。现在我和你说,这艘船正在极度危险当中,船上的船警不可能应付,我需要你们的帮忙。”
“我们会帮你的,至少我会帮你协商,但不是这样。”斯蒂文又看了看自己。
“斯蒂文,那个董小姐不会帮我的。”张海盐说道,“我现在只相信我自己。你要想办法,让她到你的房间来,我要亲自和她亲密地沟通。”
“叫到我的房间来?”斯蒂文忽然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不,董小姐哪里都不会去的,她只会待在她的房间里。”
“你是她的人,你应该了解她,总有办法。”张海盐拨动了一下酒杯,酒杯滑向浴缸,同时他笑了起来。斯蒂文愣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张海盐嘴巴里的寒光。
斯蒂文问道:“等一等,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海上的瘟神?”
张海盐没时间和他废话,酒杯已经贴近掉入浴缸,斯蒂文说道:“瘟神先生,我觉得你误会了。到现在为止,谁也不了解那个女人,甚至,我们都没有见过她真实的面目。没人能说动她做任何事。”
“什么意思?”
斯蒂文就和张海盐说了一个简短的故事。
斯蒂文初见董小姐的时候,正在柔佛州挖掘佛像。英国人从十年前开始,对于马六甲热带雨林的中心就很感兴趣,虽然不明白里面有什么,但是他的老师华尔纳还是争取到了资金,前来和英国人竞争。
柔佛州相对霹雳州更加贫困,挖掘的地点是一处佛寺重新修盖的旧址。挖掘地基的时候,挖出了很多地层里的佛像,都是十六世纪的,因为不知道英国人到底在找什么,华尔纳只好找一些过得去的古迹交差。
那个古庙离城镇其实有一天的路程,离边上最近的村庄也有三个小时的路程,平时除了当地的脚夫,是不会有人来到挖掘区域的。他们砍伐了雨林,做了一个小工作站,有四幢木头房子:两幢宿舍,一幢仓库,一幢办公室。
那个女人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黄昏的工地上的。她出现的时候,身上挂着十几只人手。
女人裹着印度纱丽,看得出身材娇小,脸也裹在纱丽里。她是从雨林中走出来的,正好路过这个古庙的遗址。
当时所有的工人都停了下来。因为瘟疫横行,女人身上挂着腐烂的人手的臭味让所有人恐惧。
那个女人看到了出土的佛像,停下了脚步。从这些佛像细节造型能够看出是汉族工匠雕刻的,应该是十六世纪来到这里的汉人的作品。女人在佛像前诵经超度。
接着,她来到工地上一处燃烧的给工人烘干身体的地方,将身上挂着的断手抛了进去。
当时是黄昏,雨林缝隙中夕阳的光线和这骇人的景象,还有那个女人妖娆玲珑的曲线,呈现出一种极大的故事感。斯蒂文拿着啤酒靠在宿舍的门上,竟然看呆了。
接着,那个女人看到了那些闻讯出来看的美国人,看到了他们身上的火枪。她就向他们走来。
降头师的传闻美国人都听过,当地人更是害怕,纷纷大叫着“降头!降头!”四散退去,美国人也都举起了枪,害怕女人身上有什么巫术。
没有想到那个女人说一口流利的英文:“我想和你们这里的负责人谈笔生意。”
华尔纳是一个非常专心的人,野心和执行力都非常深远,他埋头在自己的研究里,中途很难被说服。但那个女人用了二十分钟,就让华尔纳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那个女人完全没有忌讳,说得非常明白,并且希望所有参与的人都能够知道。
她需要人护送自己回到中国。否则,她会在路上被杀。
要杀她的人,能力非常强。她需要足够的火器。也需要洋人的面孔,因为要杀她的人,会偷别人的脸靠近她,而洋人的脸,对于他们来说,偷就比较困难。
那个女人还告诉他们,她是船王的女儿,南安号是她的船,只要她到达厦门,作为报酬,她可以向华尔纳提供一些东西。
华尔纳当时正对中国有所图谋。他们商量了三个小时,华尔纳相信了那个女人,达成了交易。
于是他们用剩余的资金买了军火,抛弃了这个工地和佛像,带着这个女人,上了南安号。但到目前为止,那个女人除了在华尔纳面前,似乎没有脱下过面罩,也极少和他们交流。当然,他们仍旧听从华尔纳的命令,华尔纳希望他们只保护那个女人。因为交易只限于保护,如果那个女人有什么其他想法,还需要增加价码。所以两方的关系也很微妙。
张海盐听完,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说砍手的菩萨,什么意思?这个董小姐不一般。
“你们确定她是船东的女儿吗?”
“那你觉得我们这么多武器,是怎么上的船呢?”斯蒂文问道,“所有的船员都认识她。她安排了所有的过关手续。”
张海盐陷入沉思:“如你所说,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难以合作。她不是和你老板达成协议了吗?而且她那么执着地要回厦门,我只要告诉她船上有可能导致这个想法无法完成的意外发生,她应该会重视。”
至少会像刚上船的时候那样。斯蒂文道:“我说了,她不会到我的房间里来。你去找她,就算你演戏,做任何的动静,她也不会给你开门。你根本见不到她,怎么和她谈合作呢?”斯蒂文顿了顿,又说道,“你需要我去帮你传话。”
斯蒂文说完,看了看一边的留言条。
船上的电话还没有普及,舱和舱之间都有一种小便条,用来传递消息。
“我可以通过四楼的岗哨,把纸条和报纸一起,塞进她的房间。这是她现在唯一和外界的沟通方式,东方人的脸,是过不去岗哨的。”
张海盐看着狡猾的斯蒂文,心说老外真藏不住事。
“她其实也不信任我们。为了防止下毒,所有的食物,都是她自己储备的。她的房间里有足够的食物。”斯蒂文继续道,“瘟神先生,我觉得你怎么验证都不可能验证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只能相信我,冒险一试,反正结果对你差不多,对吧?”
张海盐看着斯蒂文,笑了:“对不起,其实我可以验证你说的是真是假。
董小姐是哪间房间?”
“444,但——”
斯蒂文还未说完,张海盐一下把他捏晕,然后用擦手布塞住他的嘴巴。
普通人是有能力把擦手布吐出来的,但张海盐很有经验,他用擦手布死死压住斯蒂文的喉咙和舌头,然后外面还用浴巾勒住,这样斯蒂文几乎只能发出蚊子般的叫声。
何剪西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张海盐走过来,将斯蒂文的裤子丢给他,然后贴墙来到窗户边缘。
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杀手不知道在何处行动。
张海盐把窗关上,关灯,用台灯电线捆住窗把手,用椅子抵住门。
何剪西刚刚穿好裤子,看到了浴巾,默默地脱掉上衣,拧干放到一边,用浴巾擦干身体,被张海盐一下捏了后脖子,直接晕了过去。张海盐扶住,将他丢到床上。 “怎么不知不觉捡了那么多东西?”张海盐看着两个人,叹气。
张海盐在台灯光下,摊开了自己的贴身包裹,里面是一套特殊的装备。
这种装备,是用来制作不同的脸的。南洋档案馆作为特务机关的核心技术,就是人皮面具。
张海盐开始仔细地丈量斯蒂文的脸。他有不同的素模,可以快速地修订。但外国人,确实会难一些。他开始慢慢地入了神。
在厦门,学习制作面具易容的基础,就是绘画。
“张海楼,你画的是什么东西?”
“干娘,这是画眉鸟,是我画给干娘的。”
“画画眉鸟做什么?”
“好看啊?”
“张海侠,你的眉毛是怎么回事?”
“张海楼给我画的。”
“干娘,画眉鸟当然要画眉,我用他的眉毛练习一下。”
“张海侠,去把眉毛洗了。”
张海侠“哦”了一声,转身去洗脸,他那干娘快速地在画眉鸟边上画了一条巨大的蛇。
张海盐问道:“这是什么?”
他的干娘说道:“这是你的本相。你要克服你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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