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十里外的乱葬岗，一身素衣清雅的男子撑伞站在雨中，雨丝急骤如瀑，带起翻飞的泥土，星星点点沾在了他的衣袍。
威武粗犷的祁二带着一群人，不停地翻找着腥臭的尸体。
稍顷，一具容颜尽毁，身量消瘦的女尸出现在了他眼前。
他眼睛一亮，对祁奚大声吼道：“大人，这儿有一个合适的！”
声音从暴雨中传来，朦朦胧胧并不真切，但祁奚看见了祁二挥手的样子。
他大踏步前行，身后的泥土瞬间变得泥泞不堪。
女尸应该是近日京兆尹新被判处的死刑，容颜虽毁，剩下的皮肉却白皙如玉。
他细细看了半晌，随后对祁二点了点头。
其余人掏出麻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具女尸装了进去，火速离开。
朦朦胧胧的雨夜，这群人如同鬼魅，来无影去无踪。
待回到祁府后，祁奚这才对一直迎候的祁九吩咐道：“去查查她的身份。”
七月的雨来得迅疾又猛烈，下了一夜也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只是由倾盆暴雨变成了连绵的雨丝。
昨日之后，贺双卿便和祁奚商量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若是此计成功，今后贺白薇再也不用受贺天良的掣肘。
但是在此之前，她得征求一下贺白薇的想法。
眼珠子一转，她从一旁的书桌上抽出一张宣纸，随后拿起一把剪刀。
手灿莲花，剪了一个漂亮的窗花。
她将窗花交给丫鬟，说道：“把这个贴在城东头烧饼铺的窗户右下角，务必今日上午办好。”
小丫鬟点头称是。
屋中寂静，只剩下了贺双卿一人。
她靠在榻边，静静地望向门外的雨。
京城的雨就像一头凶猛的兽，气势磅礴地席卷而来，彻底将这里的一草一木洗刷个干净。
她又想起了前世的雨。
那时候还小，她不知道连绵多日的大雨对百姓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开心极了。
她不用顶着烈日洗衣，也不用独自一人上山捡柴，自己一个人待在阴暗逼仄的柴房里，借着月光偷看自己捡来的邻家哥哥的书。
书是残页，她也看不懂其中的大部分字，可是闻着墨香，她就满心欢喜。
雨天杜绝了旁人突如其来的闯入，她安静的蜷缩在角落里，将窗户悄悄打开一条缝，清凉又好闻的泥土伴着潮湿的雨意重重打在她的脸上。
她满意地闭上了眼。
那是她那几年最幸福的时光。
“吱嘎——”
推门声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抬眼望去，祁奚穿着一身蓑衣带着湿淋淋的雨丝进来。
他看见她坐在门前的小榻上，顿时沉下了脸：“门边细雨湍急，你上次的风寒都没好，怎么又坐在了这里？”
他退后两步，将身上的蓑衣脱下，随后细细关好了门。
从床上拿了一条薄衾，盖在了她身上。
贺双卿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半晌，她道：“替身找的不顺利？你怎么这副表情？”
他双唇微抿，脸色严肃，整个人紧绷绷的。
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祁奚坐在黄梨木椅上，面色冷峻，他道：“找到合适的死尸了。”
“那你这是？”贺双卿微微扬眉。
祁奚看向她，嘴角牵起了一丝笑意，只不过这笑非常难看。
他轻叹了口气，道：“我带人从乱葬岗找了半宿，终于找到一个身形十分相似的，只不过……”
“她的脸被划了个遍，祁二方才说就连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
贺双卿一惊：“她犯了何事，竟然遭受如此折磨。”
他直视她的眼睛，轻轻摇头：“非也。”
“她因为面色姣姣，常年被丈夫关在家中，但饶是如此也有不少男人言语轻薄，那家丈夫不敢为妻子讨回公道，却又气愤万分，竟然回家在妻子身上出气。”
“所以，”贺双卿眼神冰冷，缓缓道：“她身上的伤痕是丈夫终年家暴的结果。”
祁奚点头，继续说道：“那丈夫酗酒如命，也不给妻子家用，妻子平日只能做些针线活糊口，在家中米缸再一次空了之后，她只能鼓起勇气出门买米，结果被醉酒的丈夫发现了，那丈夫当场痛骂她不知廉耻，回家之后便拿刀子划烂了她的脸。”
“这个畜生！”
贺双卿怒火冲天，直接撕碎了手中的帕子。
祁奚双手用力，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在他手上，他浑然不觉。
“日积月累的折磨下，再温顺的兔子也会咬人，心灰意冷之下，妻子趁他醉死之际，拿刀砍死了他。”
祁奚话到此处便停了下来，贺双卿替他补上后边的一句。
“但是当今大梁律法明确规定，谋杀亲夫不管原因如何，一律是死罪。所以那妻子……就这样死了。”
一室寂静。
两人久久未曾言语。
心底里有一股郁气盘踞在胸口，冷气从后背窜到头顶，她浑身发冷。
双手攥的咯吱作响，片刻后，祁奚率先打破了这股令人心悸的冷寂。
他道：“京兆尹的人虽然也怜她这番遭遇，但是刑法不可改，纵使有心也无力，只能判了死刑中最轻的绞刑，全了她最后的尊严。”
“呵。”
贺双卿嗤笑，冷眼望向窗外细密的雨，“丈夫杀妻，罪减一等，妻杀丈夫，罪加一等。”
“什么烂世道。”
世事多艰，女子生存犹为不易。
若是将那名妻子的身份换成一个男子，怕是连性命都不用丢，遑论“只能是最轻的绞刑”？
真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祁奚瞧着她冰冷的脸色，正想开口，门外突然传来祁九的声音：“大人，姑娘，小草来了。”
贺双卿冷冷道：“稍等。”
随后看也没看祁奚一眼，掀开薄衾起身往外走。
祁奚只能无奈地跟在她后边。
心中叹息，这是对他迁怒了。
那女子身世凄惨，死后也没有家人来收尸，偏偏乱葬岗只有她这一具身形和贺白薇相似的躯体。
“祁九。”
他扬声吩咐：“给那具女尸刻碑立牌，再请国恩寺的大师诵经超度，这辈子活得如此艰难，愿她下辈子可以安康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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