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胆敢如此放肆，竟在天子御前做出这等苟且事？”中军领军厉声诘责。
裴西遒顾不上自己衣衫凌乱，只赶在众人举起火把望向此处前，先尽可能将雍羽包裹严实。
他微侧过头，用自己宽阔的肩挡住面前的她。余光扫向身后，眉目沉凝似死水。
火光明灭晃眼，映着他半张脸，苍白而冷冽的侧颜。
“裴中郎将？”有一人自兵士后缓慢地走出，背着手，风雅慵懒，“你与——昙璿王妃，殿前私通？”幸灾乐祸的笑，“这，可不大合适吧？”
河间王，元竣忠。
他好像对这二人的纠葛一点都不意外，仿佛早知道一切、早知他们会在这隐秘的地方背德欢爱。
雍羽半阖丽眸，手还紧揪攥着裴西遒的衣襟，目光淡淡越过他肩头，与河间王有了短暂的对视。
“失礼了，”元竣忠轻飘飘说道，一抬手，便有几名兵士钳制住了裴西遒的臂膀，以蛮力将他拉开，重重地扳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二位，请随本王‘移驾’，去一趟——太极殿。”
另有兵士想去抓雍羽的胳膊，她尚未披好衣衫，肩头薄纱因着受力而滑落，露出大片春光雪景。
裴西遒瞪着猩红的眼，本能地想要冲上前护她，却被羁押得牢固，两肩近乎脱臼。
“哎！”元竣忠蹙眉对那兵士说，“怎么对王妃呢？敬重一点！”
兵士慌忙松手，雍羽面无表情，默默拢好衣衫。
那天发生的事，所有狼狈，所有屈辱，所有心碎，裴西遒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与雍羽被押着并肩跪倒殿中央，中军领军按着他的后颈，迫使他狼狈俯首。
四面八方抛砸来的讥笑声不绝于耳，人们看着从前冷傲孤峭的裴中郎将如今衣冠不整、一身淫靡之气，简直都要炸开了锅。
他只着中衣，额前发丝黏着汗水贴在面颊，领口空敞开着，喉结边上仍留有暧昧的吻痕，或浅或深，一路向下蔓至颈窝与心口。
有大臣率先站起来，痛骂道：“伤风败俗！实乃大魏的耻辱！请陛下重重处罚，不可轻饶！”
“沐兰节如此圣洁！他二人竟敢在殿前苟且，专做出逾墙钻蠙的腌臜事！寡廉鲜耻——”有人高声附和。另有人道：“雍氏当真如传言一般，妖孽祸水！如此不祥之身，秽乱宫闱事小，坑害国运事大，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元竣忠则懒洋洋抬首，对金阶上的帝王行了个礼，随即瞥向裴西遒：“当朝中郎将，竟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与宗室王妃暗度陈仓，其人不安分，其心也必不忠——请陛下定夺，如何处置这对奸夫淫妇。”
帝王睥睨阶下。
“裴西遒，你作何解释？”元隽行脸色阴沉，似有寒霜覆面。
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裴西遒身上，似穿过琉璃的强盛日光，将全部攻击聚在他脊骨，无情灼烧，仿佛下一刻便能腾得燃起火星。
裴西遒闭了闭眼。
“都是臣之错，”他嗓音深沉低哑，抬起头，挺直起腰，不管所有人怎样看他，更不管自己此刻是何等境遇。“臣，背德寡耻，自制不得，连累了王妃，”
目光如炬，炽盛坚定。
“但臣是真心——”
“哈哈哈哈——”
雍羽猝然爆发出一阵悚人的狂笑，打断了裴西遒的话音。
那双绝美的眼眸，美得迷人心窍，曾被他如摄珍宝般细细亲吻过，曾闪烁着鲜明的光亮，此刻，却只余无尽的空洞与绝望；嘴角向上牵到了极限，那是一种狰狞扭曲的、近乎疯狂的笑意。
裴西遒怔怔望着她，心好似被撕裂，痛得无法呼吸。
“哈哈哈——”她仍不停地狂笑，笑声干涩刺耳，凄厉狠绝，像极了突兀划破漆黑永夜的兽鸣，穿插在殿内诡异的死寂中。
像是看穿了命运之嘲弄、然后反讽笑回去。
又更像是，某种类似于自暴自弃的，宣泄。
身子随着笑声剧烈地颤抖，她就像被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却又在声嘶力竭地挣扎着，反抗着。
泪肆意纵横在她满面，雍羽笑得前仰后合，最终捂着心口，因情绪激动而不停俯身干呕。
癫狂，失控，她好似杵在幽暗无垠的漩涡中心，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阿羽……”元无黎蓦地发了声。他直直地凝望她，眼底凝结着化不尽的忧伤。
雍羽安静了下来。
她平复了呼吸，淡然挺直腰身，反手抹去脸上泪痕。
云淡风轻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就在这时。
“陛下——”贵嫔冯月仪闻讯赶来，踏入殿内，匆匆行至阶下，欠身行礼，“妾，参见陛下。”
“贵嫔夫人何故来此？”元隽行冷淡地道，“沐兰宴分席，你不该来。”
冯月仪咬唇，目光扫过雍羽的背影，毫不掩饰担忧之色。
“妾闻此事，既掌着内宫凤印，便不能不管，”她说，“王妃毕竟是女眷。妾想请陛下允许妾，先领王妃去往偏殿整理好容仪、平复好心绪，而非留在此处，接受众人轻怠的审视。”
雍羽诧异地转过头，眼中充满了茫然不解。
“贵嫔是来说情的？”元隽行挑眉。
冯月仪摇头，示意身边侍女走上前，往雍羽身上披了件藕荷色披风。
在众人眼前，先替她遮挡住了她的狼狈。
“妾不想干预陛下决断，只是，”冯月仪定了定神，“想保护王妃作为一名女子的尊严。”
“此乃太极殿，并非后宫，”席间，司徒冯犀沉着脸，“贵嫔夫人，裴中郎将与昙璿王妃行事不端——干卿底事？”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不明白女儿过来插手做什么。
另有大臣奚落道：“冯贵嫔何必替一个荡妇说话？平白给自己增添了麻烦。”
冯月仪却道：“裴世子平素为人刚直，深得陛下信赖，想必并非品德低劣之徒。王妃亦是位真性情的女郎，也许是有难言之隐，缘何凭此便被冠以‘荡妇’之名？妾斗胆提议，与其声讨批判、草草为这二人定下罪名，不如先仔细弄清楚前缘今由，再行定夺。”
“冯贵嫔无需替我开脱，”雍羽轻笑一声，抬起下巴，像一只高傲昂首的白鹤，“此事，当真没那么复杂，”
她唇角重新勾起嘲弄的弧度，“我就是耐不住深闺寂寞，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噢，不安于室，”
目光空落落定在前方，雍羽顿了顿，继续戏谑道：“难得碰上这么个容易搞到手的男人，模样又标致，体力又充沛，人前高洁出尘，人后，如此反差，真让人忍不住想将其征服，想从高处拽他下来，拽到我的泥潭里，”
这些话甫落到裴西遒耳边，犹如千刀万剐将他心肺狠狠挖穿，千疮百孔，血涌如注。
“如果非要说谁有错——”她冷笑，指向元无黎，双眼噙泪，尖声吼道：“那就是这个人的错啊！”
“谁叫他是个无能的残废！是个整日昏昧，只会嗑服五石散的瘾君子！他早就病入膏肓，他快死了！什么都做不了，就靠着五石散吊着一口气。他给不了我想要的，我又凭什么为他守身如玉？我这么年轻，如此美貌，凭什么空耗在他这儿？凭什么蹉跎一生！人都得为自己做谋划不是？都是他逼我的——”
四下惊愕。
裴西遒亦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城楼上，她分明这样描述着元无黎。
——他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救了更加落魄的我。
现在，雍羽恶狠狠瞪着元无黎，笑意写满恶毒，连下颌都在绷紧颤抖。
——若连我也不在，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元无黎无声地与她对望。褐绿色的眼瞳似两口古井，深邃晦暗。
——众叛亲离的元无黎，只有一个雍羽了。
怔忡间，裴西遒看到，雍羽收回了手，摆正脑袋，“至于裴中郎将……”
他的心瞬间被高高揪提起。
“裴中郎将于我而言，只是个消遣，”
她眯起眼，笑得恣意，似无所谓地道：“消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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