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羽练习鼓上舞，连跳两个多时辰，反反复复只力求做到完美。
一不小心从窄小的鼓面滑落。雍羽“哎呀”一声跌坐地上，鼓也翻了。她蹙眉揉腰，低着头闷不吭声。
白银赶忙上前，也将手覆在雍羽腰间按揉，另一只手摸出帕子，轻拭她额前两鬓的汗。
“咱不跳了吧？”白银心疼，叹了口气，“你已经很好了。”
“不够，”雍羽摇头，抖搂着手臂，试图从长长的水袖里冒出双手。
“白银呐……我又不是自幼便习舞，又不是老天爷赏这碗饭，本就没底子，想在如此短期内成为佼佼者，得比别人都勤加练习才行。莫担心，我就是抻到了腰，缓一缓就好。”说着，她以手撑地，想自己站起来，突然倒吸了口凉气，五官也抽搐了一瞬。
“当真无事？周大夫就在王府，让他给你看看？”
“他给殿下看诊呢。我这小事，不必叨扰。”习舞吃的这些苦，雍羽不是很想让元无黎知道。
白银便说，那你去我那里歇会，我给你敷药。她搀扶起雍羽，两人慢悠悠出了乐舞房。
“其实……你不用这么跟自己较劲的，”白银揽紧她臂弯，一头棕发在阳光下有些发红，“你顶着清江雍氏身份，即使舞技生疏也情有可原，没人会起疑。”
“但我必须在人前坐实我们苦苦经营之象，”雍羽没什么表情，话音沉静。
“就是要让‘昙璿王妃善舞’名副其实，天下人才会对我们的伪装深信不疑。”
王府也才能为步步反击埋下长线。
雍羽不觉得自己是像娘一样多坚毅的性子。
只是，她既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对了……”雍羽脚步稍停，左瞧右瞧，见没旁人，便眼巴巴望着白银，“你那里还有肉脯么？上次我们上街买的……”
白银好笑地歪头，食指轻点雍羽眉心，“有的，专给你留着呢。”
她没有提——雍羽这几月都在为鼓上舞而节食、以减轻身量之事。
“可不是我贪嘴啊，”雍羽下巴微抬，一副有理有据的模样，“练舞，特别消耗体力，得有力气甩开水袖、稳定身形呀。”
等到了白银屋内，雍羽迫不及待趴在榻上，在榻脚那横排柜子里翻找起来。
“白银呐，我只吃一片，说到做到。”雍羽捏着一小片肉脯，像是捏着一片熊熊燃烧的斗志。
白银摇头笑笑，没说什么，背过身去找膏药。但雍羽当真没犹豫，只将那小片肉脯叼在嘴里，双手便将油纸包好，重新放回原位。
便在这时——
四爪踏地之声飞速接近，白银都不用抬头，猜就是赤金锭玩耍归来、循着气味找雍羽。
而雍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肉脯塞进齿后，转身背对着门，大口嚼咽。
小狐狸的身影越过门槛，像一团跳动的橙红色火焰。
不知从哪儿打了滚，满身毛沾满了花草叶子，吻部还挂了几点小黄花瓣。
雍羽回头，没忍住笑出声，“哟！我们阿锭，沾花惹草回来啦？”
赤金锭蹦跳着，“哈哧哈哧”扑过来，咧嘴露出粉舌头，又如邀功般骄傲昂首，在雍羽怀里埃蹭。
突然，黑鼻头翕动，围着她飞快闻嗅。
“嘤呜——”赤金锭哀鸣一声，小黑前爪不停扒拉雍羽袖子。
仿佛是在控诉，姊姊怎么能背着狐狐吃独食呢。
“没有，喏，姊姊这儿什么都没有，”雍羽摊开双手以示无辜，“没吃的，真没有！”
这并不能说服赤金锭。小狐狸爪子扑腾得愈发勤了，叫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哀怨。
“别拱我啦！真没有哇！姊姊没骗你，要是骗了——”
雍羽眼珠子滴溜一转，大言不惭：“那，清江的水就会倒流回东海！”
白银在旁侧听得一愣一愣，脱口喃喃：“可，清江之水本来就是要流到——”
后话，被雍羽转瞬而逝的挤眉弄眼给噎回了喉咙。
再观赤金锭，犹疑地歪头，似乎真信了她的鬼话。
白银心中哭笑不得：可怜的狐，吃了没常识的亏。
……
“别仰头——对，就让血流出来。”周筠示意元无黎自己拿住帕巾。
鼻子被堵得完全，殷红缓慢沁透了层层素巾，像晕染开的丹砂。
元无黎背靠在榻上软垫，眼帘微垂。
“接着说，”周筠转向财宝，“枞县那边，情况为何？”
财宝赶忙上前一步。
“那帮恶徒，每年以‘祭河神’为由，从穷苦乡民家中掳掠少男少女，绑人在船上，漂到河中央。那船早凿了个洞，每刻都有水灌淹进去，就是变相地杀人啊。谁家愿意子女为祭？地方官员借机大肆敛财，恶意报复，不给钱的人家，或是与之结过梁子的，都难逃此祸……”
“沈郡守打算如何处置。”元无黎抬眸，放下了持帕巾之手，感觉鼻腔不再涌血，便不再堵回去。
“郡守说，陋习恶行，自是要革除惩治的，只是那帮人上下勾结，若依律法明着来办，恐苦于证据不足，”财宝道，“郡守预备引蛇出洞，待其现形再关门捉贼。有需王府暗中相助的，沈郡守将以书信联络我们。”
元无黎颔首，幅度轻微。
榻前，周筠懒散地歪着颈项，漫声道：“不如找人扮成童男童女，一箭双雕——正好解救原本遭殃的孩子，又能混入河神祭搜罗罪证。”
财宝茫然：“可是，上哪儿去找——既有功夫在身，兼有谍者素养，还能乔装少男之人？”
周筠促狭地笑，那一瞬的神情充满了顽劣与恶俗。
“那可太好找了，”他伸出食指，一点，一点，指在此间三人身上，“咱们昙璿王府最不缺的，就是童男——多大把年纪了，唯此童贞。就守着这点儿元阳了。”
三个自出了娘胎便形单影只的旷夫面面相觑。
财宝习惯了周筠那不入耳的顽笑话，脸色仍不免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
“周仲明，”元无黎淡淡睨了他一眼，“说正事呢，少打岔。”
周筠不以为然：“胡乱说着玩的。但也是实话，不是吗？”
财宝略一躬身，低声道句“属下尚有职事”，退步欲离去。
听见周筠扯着脖子扬声呼唤：“对了——那谁，阿羽呢？”
“阿羽是你叫的？”榻上人语气极冲，几乎是踩着周筠尾音迸发出的。
周筠一回头，就见元无黎突兀抬首，飞甩来一记凌冽眼刀。
冷冰冰刺骨，直让人想打哆嗦。
周筠当真打了个哆嗦。
“好，好，王妃，王妃行了吧？”他白了元无黎一眼，摊开双手，投降般无奈转向财宝，“麻烦财宝兄，去将王妃请来。”
随后，财宝先退了下去，周筠则继续留下观察元无黎病情。
“除了总流鼻血，干咳呕血，可还有别的症状？”
“还是那些。”四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周筠耳畔却仿佛砸下来一样重。
他不禁蹙眉，收了为其切脉之手，“你的身体，很差，”他说，“很差，能撑到现在真是神迹。”
神迹？也许吧。元无黎无意识扯了扯唇角。
因为有那个人的存在，灰蒙蒙的一切亮堂了色彩，一切都如神迹般不可思议。
她便是从深潭里打捞起他绝望人生的，瑰奇神迹。
“你这鼻衄，倒与脏腑受损无关，”周筠起身，“就是内火太旺了，”说着，他半戏谑地挑眉，“一大早就开始虚火上炎，元彦肃你昨晚都梦到了啥？”
元无黎一愣，没有说话。
“跟你开玩笑呢，”周筠不再看他，提笔写着药方。“不过，真不打算么？”
“……什么。”
“找位相伴一生的有缘人呀，与你相知相惜，聊慰平生。夜冷衾凉时，也有个人暖帐添香。”
“这些，阿羽不就能——”
“不不不，”周筠赶忙打断，摆手道：“和那孩子不一样的那种。我是说，你真心找一位妻子，结发之妻，真正的枕边人。”
元无黎又不说话了。
深陷在浓稠的沉默里。
“仲明，”过了很久，他抬起碧眸，平静反问：“你又为何，孑然一身呢。”
周筠唤来仆从，将写好的药方拿去配药煎药了。
而后他转过身，少见地，面露严肃，兼有苦笑。
“我这种人，耽误人家做什么呢。随我一起居无定所，倒贴银钱行医？没个安稳，”他语气故作轻松，脚下来回踱步，“哪个女郎摊上我，倒楣一辈子。”
元无黎垂眸凝望被衾，其下掩着自己残缺的双膝。
“你都如此作想，我不也一样？”他轻轻地笑了，“不想耽误人家……不想和别人……”
“别人，”周筠立刻捕捉到他话里微小的私心，“什么人算‘别人’，什么人不算？你可别冒傻气，别犯傻事。”
元无黎刚想再开口，却是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自屋外传来。
“咚咚”地，耍性子一样。
他心弦微动，看着熟悉的那抹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鼻腔忽然一热。元无黎慌忙抬手，又用帕子堵住。
周筠笑道：“王妃，快来瞧瞧你的‘两句半’，离了你他真不行啊。”
所谓“两句半”，来源于三年前一件轶事。
当年昙璿郡豪强率府兵围攻王府，元无黎当机立断决定先将雍羽送离险境。
他是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的，也不管雍羽如何哭闹挣扎说要留下来。
王府最终在那场冲突中取胜，众人皆安然无恙。
雍羽归来后却恼了——她气元无黎擅自将她送走。
不管元无黎在一旁怎样温声细语地哄，她就是不消气，不停地气鼓鼓抹着眼泪。
最后掷地有声地抛出句——
“我现在还不想理殿下！话不投机三句多！”
“半句，”周筠冷不丁插嘴，还不忘调侃：“这么想再多跟他说上两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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