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摸黑往家走的路上，把贴身揣了半辈子的银锁子塞进刘勇手里——那锁片上刻着“长命百岁”的篆字，正是李连军满月时他亲手挂上的。
李连军眼皮颤动时，晨光正沿着呼吸机管子的螺纹攀爬。
他右手无名指无意识地在被面上划拉，磨出茧子的指尖在雪白被套留下几道灰印——这动作像极了在晒谷场划施工图。
床头柜上泛着油光的铝饭盒里，半块烤红薯还冒着热气，裂开的焦皮下渗出琥珀色糖汁。
“小李同志醒了？”
病房门被推开时带进消毒水与龙井茶混着的味道。
金城市长周秉坤站在门口，深灰色中山装领口别着枚暗红色党徽，皮鞋底沾着走廊尽头的紫藤花瓣。
秘书小王抱着文件袋往后退了半步，露出文件袋边角印着的“红湾村电网改造”蓝戳。
李连军撑着胳膊要起身，手背上的输液针头猛地回血。
他常年曝晒成小麦色的脸此刻泛着青白，干裂的嘴唇粘着几根昨夜高烧咬断的棉线——那是杜梦瑶给他润唇时留下的纱布纤维。
“躺着别动。”
周秉坤抬手虚按，腕表链子磕在铁床栏上叮铃一声。
他拉过陪护椅坐下时，裤管蹭过床底的脸盆架，搪瓷盆里泡着的工装裤飘起几缕靛蓝色染料。
秘书将保温杯搁在窗台，枸杞在玻璃内胆里浮沉如同微型落日。
周秉坤掏出手帕擦眼镜，镜片上映着心电监护仪跳动的绿光：
“凌晨两点半接到省里电话，说我们金城出了个当代大禹。”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李连军缠着绷带的小腿，那里渗出的药渍在纱布上绘出地图般的纹路。
走廊突然传来胶底布鞋的趿拉声。
吴德贵拎着个竹篾篮子撞进来，蓝布衫肩头还沾着露水打的槐花。
老头儿看见满屋子人愣了愣，挎篮里的土鸡蛋跟着晃悠，稻草窸窣作响。
“老支书来得正好。”
周秉坤起身接过篮子，指腹蹭过篾条上未刮净的竹青：
“当年的抗洪表彰会咱们见过，您带着二十斤新米非要塞我车上。”
李连军喉咙里咕哝了声，手指摸向枕边的铅笔头——这是他昏迷三天来养成的条件反射。
吴德贵两步跨到床头，旱烟味混着晨雾的清冷扑在病人脸上：
“昨儿后半夜祠堂供的香灰没倒，我就知道你小子该醒了。”
周秉坤从秘书手里接过牛皮纸袋，解棉绳时带起细碎纸屑：
“这是省设计院连夜复核的图纸，你标注的七个传感器点位...”
他突然顿住，看着李连军用铅笔在输液管上记数据，蓝色墨迹沿着透明软管蜿蜒如电路图。
窗外飘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混着护士推药车轱辘的响动。
杜梦瑶扶着腰出现在门口，围裙兜里插着把沾泥的焊枪，八个月身孕的肚子顶着褪色的工装拉链。
她手里铝饭盒叮当响，二十个饺子排成防洪沙袋的阵型。
“领导尝尝我们红湾的槐花馅。”
吴德贵抢着揭开饭盒盖，热气腾起来模糊了墙上的锦旗。
老支书布满裂口的手指点着饺子皮上的褶：
“数数这十八道摺，当年连军他爹在河堤打桩...”
周秉坤突然摘下眼镜擦拭，不锈钢镜架在他掌心折出冷光。
秘书注意到市长后颈渗出细汗，洇湿了浆洗挺括的衬衫领口。
“市里决定成立专项工作组。”
周秉坤从文件袋抽出一张红头文件，公章印泥还泛着湿润的光泽：
“等小李同志能坐起来了，咱们就在这病房开现场会。”
他手指划过李连军手背的针眼，那些暗青色淤痕连成星座般的图案。
杜梦瑶突然弯腰捡起滚落的饺子，焊枪从兜里滑出来砸在地上。
周秉坤俯身时瞥见她鞋帮上干涸的泥浆，那泥印里嵌着晒谷场特有的石英砂。
走廊传来电子钟整点报时声，阳光突然斜切进窗户。
李连军睫毛抖了抖，在周秉坤袖口投下栅栏似的阴影——那正是红湾村新装防洪堤的钢筋间距。
出了医院，周炳坤让司机带着吴德贵，三人一起回红湾村一趟。
下了车，来到卫生所。
周秉坤推开防火门的瞬间，消毒水味与二十年前的土腥气在鼻腔重逢。
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电子屏，将“红湾村智慧医疗试点”的滚动字幕切成碎片，斑驳落在他泛起白茬的鬓角。
“这走廊倒是修得像防洪堤。”
吴德贵的铜烟锅敲在消防栓玻璃上，震落几粒陈年积灰。
老支书佝偻的脊背擦过墙砖，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正好露出当年抗洪留下的月牙形疤痕。
周秉坤摸出块黄铜怀表，表链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七七年下乡时，老会计用广播站电线编的。
表盘玻璃裂痕里嵌着红湾河的细沙，秒针跳动声与走廊电子钟形成古怪的和弦。
“您还记得河神庙后头那排土坯房？”
市长忽然驻足，指腹摩挲着窗台瓷砖缝隙：
“七九年暴雨冲垮西厢房，咱们用公社账本糊墙..”
吴德贵吐出的烟圈撞上电子屏蓝光，化作模糊的太极图。
他烟袋锅子指向楼下急救车闪烁的顶灯：
“现在那地基上立着气象传感器，上个月刚测出百年一遇的暴雨数据。”
两人影子在防火门上重叠成九十年代的黑白照。
周秉坤的西装褶皱里抖落出晒谷场的稗草籽，正巧落在老支书露脚趾的解放鞋边。
不锈钢电梯门映出两张面孔的叠影。
周秉坤看见二十五岁的自己从镜面深处走来，军绿挎包里露出半截《防汛手册》；
吴德贵则盯着电梯按键上结痂的碘酒痕迹——那形状酷似李连军手背的针眼分布图。
“当年您带着民兵队蹚冰河运沙袋。”
市长按下B1键的手指微微发颤：“现在七个自然村都装了智能水位仪，数据直传省防总。”
负一层的穿堂风掀起文件袋，图纸拍在立柱上的声响像极了决堤时的浪头。
吴德贵突然弯腰，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抚过地面裂缝：
“这纹路，跟九八年被冲毁的祠堂地砖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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