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与猫玩耍的国王
亨利小时候,加西亚曾经送给过他一只小猫。
因为加西亚要回罗马,但是亨利却抓着加西亚的衣服不放他走。
加西亚说,亨利,你就像个没人要的猫儿一样可怜,我送你另外一只给你作伴吧。
那只猫陪着亨利长大,直到亨利十五岁那年,那只猫寿终正寝,于是亨利出发前往耶路撒冷去找加西亚。
——顺带一提,亨利给那只猫取的名字,叫加西亚。
人人都说亨利长得很像加西亚,这是亨利最爱听的一句话。亨利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小时候被杰弗里刻意无视,而玛蒂尔达女王又是个冷酷暴躁的女人,从来不明白当母亲是怎么一回事。亨利的身边,只有加西亚是温暖的。
加西亚并没给亨利多少陪伴,但他偶尔回安茹的日子,是亨利童年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亨利跟去耶路撒冷,在耶路撒冷,亨利过的非常开心。即使他非常清楚,有朝一日他要和加西亚争夺安茹帝国的王位,但是他仍旧很开心。跟在加西亚身边满世界乱跑,问东问西,加西亚叫他干这个干那个,每天都有刺激的事情发生。
亨利玩得不亦乐乎。
这样没心没肺的日子他没能享受多久。安茹的王在英格兰的王宫里郁郁而终,然后他抢先一步回到英格兰,在她母亲的操纵下登上王位,当了几年傀儡。
不久之后,加西亚终于从东方返回故土。
虽然终于回来,却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加西亚,不再是亨利所依赖的兄长,不再是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阴狠恐怖的“黑公爵”……
加西亚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他目光平静,神色从容,仿佛已经望见天国的圣光,整个人显得既甜蜜又温柔。
果不其然,这个亨利不再熟悉的加西亚,再过不久,便自寻死路去了。
这世界上,只剩下亨利一个人。
那王座如此宽阔,空荡荡的,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
亨利知道,他虽然长得像加西亚,然而他却跟加西亚不同。自始至终,他都是个跟在加西亚后面,死命拽着加西亚的衣角不放手的孩子。他不是个可以庇护成千上万人的国王,而是一个永远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小王子。
他哀求加西亚,别丢下我,陪在我身边,保护我……
别让我一个人。
加西亚置若罔闻。
这个人何其狠心……亨利心想。
从头到尾,加西亚都是一个狠心的人,冷漠无比的人,亨利从未见过他对谁真正有过一丝柔情。
“你走吧,兰开斯特。”
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里,亨利趴在黑色的棺木上,他背对着教堂的大门,兰开斯特站在教堂门口。
他对兰开斯特这样说,“你走吧,兰开斯特,随便你去哪里。我答应过加西亚,不伤害你。但是我不知道如何珍惜别人,也不知道如何保护你,所以你走吧。我会将伦河两岸的土地都赐予你的家族,然后将那里封为公爵领地,以你的名字命名。你和你的家族享有与王子等同的地位,这样,将来你也就不会被我伤害到了。”
“我会走的。”兰开斯特说,他向亨利走去,“但是我不是一个人走,我要带他走,亨利,把加西亚交给我。”兰开斯特站在棺木旁。
“不,”亨利双手抱住黑色的棺木,“只有这个,不能给你。”
光线从玫瑰窗照射进来,年轻的国王披散着红色的长发,脸色苍白,他抱着棺木说,“加西亚要留在这里,他是英格兰的王子,他必须葬在威斯敏斯特,所以……”
“亨利,”兰开斯特说,“我要带他回耶路撒冷去。”
“你们已经带走他的生命,他也已经为耶路撒冷付出一切了,为什么?”亨利瞪大眼睛,看着虚空的棺木前方,“为什么还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兰开斯特双肩发起抖来。
他想说些什么,然而那些话让他痛得无法呼吸,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亨利蜷在棺木旁的样子,心里觉得既可怜又讽刺。
兰开斯特走上前,一手钳住亨利的肩膀,将他硬从棺木上扯开,亨利大声说着不要,兰开斯特毫无怜悯心地将他往旁边的地上一扔,然后猛地推开棺盖。
一瞬之间,就泪如雨下。
静静地躺在棺木里的,还是那个他心爱的红发少年。
在兰开斯特的心里,加西亚的模样一丁点儿都没变过,永远停留在十多年前,在欧洲腹地的森林里,在雪地里的模样。
红发青年惨白的脸色,告诉兰开斯特他的确已经死去。虽然,兰开斯特觉得这就像一场噩梦一样,不管怎么等,都不会醒来。
兰开斯特将他心爱的红发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出棺木,然后朝教堂的大门走去。
亨利坐在地上,还在不断地说着不要带他走。
兰开斯特心冷如灰,面无表情地抱着加西亚从他身边走过。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声猫叫声,一只黑色的小猫从教堂的长椅下面钻出来,向亨利走去,然后跳到亨利的膝盖上。
兰开斯特走到教堂门口,回头一看,亨利正抱着那只黑猫痛哭:“加西亚,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教堂外忽然强烈的光线照得兰开斯特一阵发昏。
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心早已经麻木,然而那一刹那,兰开斯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口被什么东西给深深地刺伤了,泛着点点滴滴的疼。
(七)天国下的守墓人
其后十几年,兰开斯特都在东方,仍旧做他的圣殿骑士,仍旧无人敢直面他的锋芒。
安德烈写信给兰开斯特,让他把加西亚的骨殖洒在耶路撒冷城墙边的一座孤墓旁。
兰开斯特便为这件事第一次觐见了耶路撒冷的国王。
鲍德温三世派人带兰开斯特找到那座无名墓。那座石墓孤零零地坐落在城墙下,遥遥对着圣殿山,没有碑文和墓志铭,但是兰开斯特知道这里面长眠的是谁。
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萨珊在耶路撒冷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立足之地的人一样,连死后安身的坟墓,都找不到一个适合他的位置。
然而他又的确曾经是耶路撒冷的王。
无冕的王。
萨珊的父亲是基督徒的国王,他自己却被基督教会除了名,被宣判为异教徒,但他又不是犹太人,也不是穆斯林,若要说他是波斯后裔,但他的民族早就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
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就一直找不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死后亦无处容身,连一个墓碑都没有。
兰开斯特心想,所以加西亚才想着要回到这个地方,好守在他的身边吧。
这个令他心爱的红发少年如此痛苦的地方,为了那个紫眼睛的异族人,加西亚还是回到这里来了。
纵使他憎恨,他诅咒,他奋力抗拒着这种命运,他最终还是回来了。
回到这里,做一个永远的孤魂野鬼,做一个天国下的守墓人,永生永世。
人有时候就是如此悲哀。明明这个白色的王城是加西亚和兰开斯特最想离开的地方,他们两个却都回到了这里,留在了这里。
加西亚为了萨珊,兰开斯特为了加西亚。
兰开斯特原以为自己会终老于东方,也变成一个孤魂野鬼,骨头随便就扔在耶路撒冷的城墙下,就跟加西亚一样。
无论结局如何,他再也没有什么所谓。
直到1162年。
1162年鲍德温三世在从亚美尼亚回耶路撒冷的路上忽然重病,到达耶路撒冷王宫的时候已近弥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突然。
耶路撒冷在国王的手中强大繁盛,他病危的消息传来,十字军立即包围了耶路撒冷王宫,以防止发生政变。
圣殿骑士团的高层也进入王宫待命,虽然如此,但兰开斯特完全没有想到国王会在临死之时传唤他的名字。
但是国王却是叫了他。
兰开斯特走到国王的床边,其他人都退向远处。
“陛下。”兰开斯特跪在床边。
小鲍德温用已近浑浊的眼神看着兰开斯特:“你是谁?”
兰开斯特知道国王其实已经不再清醒,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传唤的是谁。
“在下是圣殿骑士团首席骑士,兰开斯特。”
国王露出迷惑的神情,他眼神定定地看了兰开斯特一会,然后忽然问,“你找到那个墓了吗?”
兰开斯特一愣,明白过来,点点头。
国王一瞬间毫无保留地显示出异常悲伤的表情来。
弥留之际的人再没有能力去伪装和掩饰什么,小鲍德温红着眼睛,开始像个孩子一样抽噎,“加西亚,你在这里吧?你到他身边去了……”
国王一面哭,一面对兰开斯特说,“加西亚,你是对的,这不过就是一座建在坟墓上的城……”
“陛下,您认错人了,”兰开斯特被国王抓住了手,“我不是加西亚。”
国王冰冷的手用力抓住兰开斯特,手指将兰开斯特的手背抠出几道血口,“我嫉妒你……加西亚,你知道吗?你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国王军,圣殿骑士团,教廷……我只要坐在这里,戴着王冠当囚徒就好了,你死了,还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我……”
“陛下!够了!”兰开斯特用力地摇晃国王的肩膀,企图唤回他的神志来。
“剑!”国王眼睛一亮,“那把剑!把那把剑拿来……”
兰开斯特皱眉:“什么剑?”
站在远处的国王近侍赶紧快步上前,将置于国王床边的衣饰架上的一把白色的长剑取下,递给国王。
小鲍德温接过剑,然后将那把剑塞进兰开斯特的手心里,“这把剑是个诅咒,加西亚,把它毁了!还有这个城,这个王国,这整个世界!”
国王的眼睛里闪着激动而狂躁的光彩,亮的惊人,剧烈地气喘着,嘴唇泛出紫色,兰开斯特赶紧叫来医生,然而不过一会,国王挣扎着喊了几个模糊不清的词语,便再无声息。
兰开斯特看着那把剑。
这就是那把耶路撒冷国王剑。
闻名遐迩的,至高无上的,代表着王中之王的,神赐之剑。
雪亮的剑脊上,用拉丁文铭刻着:“耶路撒冷的王,信仰扞卫者,和圣墓守护人”。
圣墓守护人。
“原来……真的是命运啊……”
兰开斯特松开手,那把天下至尊的耶路撒冷国王剑,被他一松手掉在了脚下。
这一切,何其可笑。
他们所有人,何其可悲。
兰开斯特静静地站立了一会,然后跨过那把剑,大步走出耶路撒冷王宫。
兰开斯特带着加西亚回到耶路撒冷,然后在耶路撒冷待了十二年,十二年后,他将加西亚一生中走过的那些地方一一都走过,经历过,体会过。
从安茹开始,罗马,米兰,基辅,亚历山大……
然后君士坦丁堡,埃德萨,安条克,大马士革,耶路撒冷。
就像画出一个圆形的轨迹,一切又回到起点。
之后,兰开斯特重新回到英格兰。
已经是兰开斯特公爵的银发骑士走进英格兰的王宫。
此时,国王刚刚从他的贵族议会上离开,一个人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
兰开斯特沿着走廊向国王走去。
他看到那个已经三十多岁的红发男人蹲在地上,他的脚边围着几只花色各异的小猫,正叠在一起玩耍。
国王从中间抱起一只白色的小猫,一本正经地跟小猫说话:“加西亚,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父王和母后在打架的时候,你不要掺进去闹……”
看着这一幕,那种针刺的感觉再次浮上兰开斯特心头——
哀伤,痛楚,寂寞,怨恨,怜惜……
世间一切可以描述、以及无可名状的悲哀,兰开斯特终于都一一理解,他很想大声询问一句:
他们所有人里,又有哪一个人,得到了幸福?
这时,国王察觉到有人站在身后,转过头。
兰开斯特问他:“难道你没有养一只叫兰开斯特的吗?”
国王又低下头,轻轻抚摸那只白色小猫的头,过了一会,他低声说,“因为你还没有死啊……”
兰开斯特攥紧手心,稍稍控制住发颤的手指。
和猫玩耍的国王已经变得非常安静了,不再吵闹,不再顽劣,也许,也不再任性。
“亨利,”兰开斯特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不再需要我的话,记得别对我说,原谅我……”
亨利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头来看向兰开斯特。
他继续蹲在地上,将膝盖上的小猫举起来,认真地,对那只白色的小猫说:“加西亚,这下你可不能欺负我啦。你最怕的那个骑士回来了,他会保护我的。”
兰开斯特一听,两行眼泪滑出眼眶。
原来如此……
骑士就算伤痕累累,最终还是要守护在国王的身边。
——加西亚,你是宁愿守在那孤独的墓旁边,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守在他身边,你就再没有任何愿望了,对吗?
结局:在玫瑰盛开的庭院
到这里,玫瑰骑士的故事就差不多讲完了。
如果还要再简单描述一下兰开斯特公爵,也就是之后红玫瑰王朝的始祖此后的生活的话,大约是这样的——
那时正值百花盛开的春季,英俊的国王显得十分年轻,他娴静地坐在窗边,略带慵懒地翻动着手中的书籍。
阳光洒在他的精致的面庞上,使他的脸颊显出红润的色泽。
他有一双清晨的露珠般清澈的眼睛,还有那金雀花家标志性的深红头发,仿佛一泓会流动的赤色火焰。
房间的门彭的一声打开了。
进来的骑士挺拔高挑,手里挽着纯白的披风,一阵风一样潇洒地走到国王面前。
红发的国王抬起头,微笑着翘起嘴角,“啊,美丽又英俊的兰开斯特……”
骑士抬起了脚。
迅雷不及掩耳地,国王从座位上狼狈跳起,堪堪避开了几乎造成重伤的一踢。
仍然维持着脸上的慵懒,国王尴尬地咳了一声,“这可真是……令人费解的问候啊,兰开斯特公爵。”
兰开斯特面色毫无冰释的迹象,手伸向腰间的蓝色长剑。
“给我一个解释,亨利。为什么让你的猫在我的衣柜里生小猫?”
那时候,庭院里的玫瑰如火如荼地盛开着,在一个温暖得让人困倦的好天气里。
一只得意洋洋的公猫跳上窗台。
国王靠在窗边,阳光为他描画出精致的剪影,他修长的手抱过白色的小猫,严厉地训斥道:
“啊,混蛋加西亚,为什么你总是花心,惹得兰开斯特生气呢?”
《天国下的守墓人》完
2012年12月30日
猫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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