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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火红的光线从营帐的缝隙中透进来,清晨的鸟叫声唤醒了驻扎在黎巴嫩山脚下的军队,山下的沙漠里,两军已经对峙了一天两夜。后续部队陆续集合到前线来,决战就在今天,避无可避。
加西亚翻了个身,从行军床上爬起,床头的矮桌上放着一卷没有打开的羊皮纸,用紫色的绸带扎着,已经在那里摆了两天。加西亚望着那卷信出神,这两天里他数次坐在床边,望着信纸若有所思,他穷其想象去猜测萨珊到底会对他说什么话,但是他始终没有去解开那紫色的带结。
他又想了一会,忽然营帐外传来马蹄声。
加西亚也同萨珊一样,把军幕设在山上,他习惯俯览整个战区的局势,把自己营地中的动静一一收入眼底。马蹄声停在他的军幕之前。
加西亚立即整理好衣服。匆匆抓上那卷信,他系着披风,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朝阳正在他的面前,强烈的光线刺得他闭上眼睛,骑兵长跳下马大声告诉他,已经到集合的时间了。加西亚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信,经过营帐旁一盆快要熄灭的炭火时,加西亚把信纸投了进去。
“出发吧。”他说。
但凡一场大战,历时必久,消耗必重,死伤必多,交战双方必须是势均力敌的强国,带兵布阵的一定要勇猛无敌的悍将。的黎波里大战从1149年9月一直持续到今,已经一年又三月有余,加西亚如愿以偿地把拜占庭、亚美尼亚、埃德加和叙利亚统统搅入了战局,东方圣地战火全开,战争就像一台强力绞机,短短一年时间内,蛮横地把的黎波里夷为平地,划作决战的沙场。
加西亚认为自己天生就是指挥这样一场大战的不世之才,他骑着马经过列布于炽烈沙漠上的万千将士之前时,他感受到一种深入肺腑的、前所未有的满足。
似乎他生来就当如此。
他在军前激励他的战士,他高举起长剑,他命令重骑兵冲锋,他指挥弓箭手射箭。在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真实的,每一句话都充满真诚。没有欺骗、没有弄虚作假。只有勇气、决心、和信心。所有人都相信他,追随他,忠诚于他。所有人万众一心,这种亢奋的热情,令人快乐得发狂。
耶路撒冷和叙利亚的军队出现在沙漠与天交接的地方,蓝色和黑色的大军如同潮水,如同连天的乌云,一眼无际。第一波的箭雨升上天空,好似铺天盖地的黑色飞虫,威力强劲的改良复合弓,远超过早年东征军所用十字弓的射程,加西亚洋洋得意。
弓箭手收回,步行重装弓骑兵,重骑兵齐头并进,可以摧毁世间一切铜墙铁壁,轻骑兵扑杀,步兵冲锋,这一战已经在加西亚脑中描绘了成百上千回。他彻夜为战术思考,终于才有今天完美的阵型。八个小时过后,他的前线向南推进两百英尺,轧过数万具尸体、破碎的盔甲,折断的箭矢、和血色的沙漠。
太阳高挂在西方的黄沙上空,对面的军队中走出一人,他走到尸海中央,高举一面白色的旗帜,打出了议和的信号。
“不能议和!”
“我们要打倒耶路撒冷去!”
加西亚看着浑身是血的幸存者中,少数几个杀红了眼的发出嗜血的咆哮,而大多数人却气力耗尽,伤痕累累,衰竭的眼中满是对停战的渴求。
这个结果。不能再好。
加西亚淡淡一笑,策马缓缓踱出,朝那面白旗而去。正对面的耶路撒冷军队中,也有一个浑身雪白的骑士,慢慢向白旗而来。
加西亚故意不走到预定的议和地点,他停在战场空旷的正中央。
辽阔的沙漠上,加西亚只是一个漠漠的骑影。
对面一身白衣的骑士便只能驭马,复又走到他面前来。沙漠上凌厉的大风野蛮地鼓动那人的白色面纱,极尽妍艳地狂舞。面纱贴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深邃、迷人的线条。
加西亚得意一笑,骑着马贴近上去。
吹了声口哨,他笑得颇有些不伦不类:“穿得可真漂亮……特地勾引我来的么?”他指的是萨珊很少才穿的白色骑装,紧身的衣服包裹着病瘦的身体,毫无骑士的强悍与白色的嚣张,反而失于纤细,显得过分妖娆。
加西亚靠得近了,萨珊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加西亚拉得往他怀里一斜。加西亚趁势就搂住他的腰,极快地、隔着面纱在他脸上偷亲一口。加西亚嘿嘿坏笑。萨珊沉声道:“你,玩够了。就给我回来。”
“玩?你以为我和你闹着玩的?我很认真的。”加西亚在他耳边厮磨着道:“你没看见吗?我是个天才,我是个战场上的天才。你永远也不会让我指挥你的军队,所以我就指挥别的军队来消灭你的军队。我就爱干这个。”
萨珊被他落在颈上的吸吮和舔吻弄得有些头晕,他不由得放松了手指:“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加西亚,你没看我的信吗?我只要你待在我身边。”
“我不想待在你身边。”加西亚回绝得很是干脆,他放开萨珊的腰,“我也没有看你的信。”
加西亚坐在马上,露出轻蔑的表情:“为防止被你动摇决心,你的信,我烧掉了。”
萨珊稍稍一愣,加西亚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声音冷酷、强硬、而无情:“把你的军队往南撤退到戈兰高地之后。承认的黎波里的全部领土都属于我。然后我们议和。”
“不。”
加西亚冷笑:“是你要求和谈,我别无所求。如果你不退兵,我会尽全力把你击溃,你的主力将在的黎波里全军覆没,你也会被我俘虏。不久,耶路撒冷就会被埃及人踩在脚下。”
“你不会的。”
“你可以试试看。抓到你,一直是我良久的心愿。”加西亚微笑着说。
沙漠上狠厉的风沙从两人之间的空隙穿过,如同一把锐利的钢刀。
萨珊默默地在面纱后面望了他一会,加西亚岿然不动。萨珊轻轻地点头:“好。”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加西亚发出狂妄的一声冷哼,然后拉了拉火焰的缰绳,刚一掉头,萨珊又在后面唤道:“回来。”
加西亚没听,倒是火焰极其顺服地定住了,转回去,走到萨珊的坐骑身边,依偎着。
加西亚气得喷火。
萨珊淡淡道:“我等着看,这一回,你又打算跟我犟到什么时候?”
加西亚对萨珊那种笃定的、自信到自负的语气很是不满:“你还真以为我跟你闹着玩呢?”他坚定的摇头:“我不是小孩子了。萨珊,我们之间的这一仗不会结束,我也不会让别人插手其中,直到你死的那一天。”
加西亚说着,看到萨珊在马背上轻微地摇晃了一下,那虚弱的表现极其克制,几乎无法察觉。加西亚继续道:“没错,我一直都在等那一天。你死了,我就解脱了。”说完用劲地一拉火焰的缰绳,他抽出剑,狠下心在火焰后背上抽出一道血痕,心爱的坐骑终于屈服于主人的暴力,展开身躯向远处的阵营跑去。
还未到自己军旗下,加西亚忽然听见军中传来一阵惊呼,他立即顺着众人齐刷刷的目光回头,只见身后远处,白衣骑士如同一片毫无生气的叶子,轻飘飘地、从马上跌落下来,对方阵营里冲出几匹骏马,朝萨珊飞奔而去。
加西亚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落在沙上的身体,战场上的大风卷起狂沙,似乎要把那个人吞噬。加西亚并没有如何强烈的反应。他只是有些僵硬地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地、由火焰的惯性,回到自己的阵营。
如潮的欢呼声把他包围。
那热烈的、真诚的声音,加西亚从来未曾听过,那不是宫廷里堆满鲜花的阿谀奉承,不是麻木的民众凑热闹的掌声,不是广场上虚伪的信徒违心的赞美,那些欢呼源于对胜利的由衷热爱——对他的尊敬和热爱,于是加西亚开心起来。
他赢了。他能主导一场战争的结局,不需要阴谋诡计和卑劣的人格,不需要受尽屈辱就能得到这样的光荣,偶尔体会到这一点,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他喜欢这种感觉,更加下定决心要把这场战争消磨到底。
不过是十年而已。
然后,他重获新生。
想到这里,加西亚倍感振奋,于是向他的军队许诺了豪华的凯旋。
贝鲁特决战结束。
1150年圣诞节,的黎波里大战以耶路撒冷王国撤军告终,的黎波里被安条克占领。
1151年新年,加西亚在安条克城举行了一次在东方绝无仅有的、盛大的凯旋。他让最精锐最漂亮的骑兵穿著白银铠甲和大红披风,列队穿过安条克深蓝黑色的城门,让他的苏格兰乐手在街道两旁吹奏风笛,让他的侍从随心所欲地把掠夺来的金币洒给道路两旁围观的城民。
棕榈叶和大马士革玫瑰的花瓣铺满凯旋的道路,加西亚骑着他那匹惊世骇俗的阿拉伯骏马,踏着鲜花之路走在白银骑兵的最前,安条克的少女追着他一直到王宫门前,她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公爵一身纯黑的战袍,左肩系一条拖拽到地面的黑天鹅绒披风,一手扶着腰间长剑,他登上王宫前开阔的石阶,宛如天神下凡。
金发绿眼的米兰小侯爵从王宫中走出来,他在台阶上用激动的拥抱迎接加西亚。公爵和他的好友走进王宫,广场上的庆祝活动刚刚开始。
“你似乎非常高兴。”安条克城已经许久不曾有这样的热闹喧嚣,安德烈站在走廊边,从窗口往下眺望城中的狂欢,“我应该恭喜你,”他转头对加西亚说,“你又在罗马那里、在西边各国间树立了大好的名声。”
安条克王宫在王城最中央,居高临下,安条克城地势又高,王宫如在云端。
从王宫俯览天上之都满城如梦如幻的蓝色屋顶,加西亚心旷神怡,他赞同地点头:“这次胜利,是一次真正的成功。它让我知道从前那些阴谋诡计,也许并不是我所长。”
安德烈听见加西亚的话,略微诧异地从侧面瞧进他的眼睛里去,那双钴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过分热烈的色彩,好似久病不愈的人眼里那种渴望康复的光,亮得异常。加西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宫前的大道、圣心教堂和博希蒙德广场,神情愉悦,仿佛还沉浸在刚刚的凯旋中兴奋不已。
安德烈忐忑地摸了摸自己的衣领,他咳了一声,随意道:“加西亚,你知道巴塞罗那伯爵的儿子和奥拉尔的婚约宣布无效了吗?”
“哦?”加西亚从窗外收回目光,“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在的黎波里的时候,皇帝给教皇写了一封信,说忽然发现他的公主和巴塞罗那王子六世以内有血缘关系。”
“然后教皇就批了?”加西亚忍不住扑哧一笑。
“批了。”安德烈耸耸肩,“要知道,全德国也只有奥拉尔一个公主,而整个西班牙,不知道有多少王子。”
“这是件好事。”加西亚无所谓道,“我听说王储是个肺痨鬼,马上就要死了。奥拉尔要是嫁给他,恐怕还来不及加冕王后,就又要改嫁。”
安德烈仔细而小心的观察着加西亚的表情,好揣摩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可是加西亚似乎对这件事情缺乏兴趣,表现得毫不关心。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加西亚的态度实在过于冷淡,安德烈终于忍不住把话挑到明处,“公主根本不打算嫁给任何人。她巴望着嫁给你,但是她却没有强迫你——奥拉尔可以把阿拉贡的王储当玩具一样扔来甩去,却不忍心强迫你——不说别的,加西亚,这辈子你也找不到这样爱你的女人了。那个男人迟早要成为过去,在那以后呢?”
安德烈踮起脚,用力捶了一下加西亚的肩膀,重重地说:“以后,你总得结婚的。”
加西亚望着安德烈语重心长的表情,若有所思。
“奥拉尔呢?”
安德烈听见加西亚问起,笑道:“她为你的事情去觐见拜占庭皇帝,现在正从君士坦丁堡往安条克来呢。”
加西亚渐渐蹙眉,深红色的睫毛轻轻地抖动几下,似乎心事重重。
他抬起头往外望去。
博希蒙德广场上,人群欢声笑语。
广场中央高耸着真理之柱,金翅天使站在石柱顶端,一手指向前方的教堂。
四座庄严矗立的白色宣礼塔,成群的哥特尖顶,扶壁和飞檐举起升天的愿望,最中间的穹隆高耸入云。
加西亚心里微微一动。
“对,我要结婚。”
安德烈先是惊讶,然后变惊喜,他张大眼睛,太过突然的好消息让他差点结巴起来:“天呐,你,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加西亚像是为他的决定感到非常满意一般,高兴地拍上窗沿:“是的,我马上就要结婚。我要成为安条克的王——娶科斯坦扎的女儿,安条克的新女王。”
“天呐……”安德烈维持着刚刚惊喜的表情,转为深刻的震惊,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你……疯了吧……”
加西亚兴高采烈地,兴致勃勃地拍了拍晕头转向的安德烈:“这个月底莎耶尔满十二岁。我已经决定——她先加冕女王,然后我娶她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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