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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澄对周黎轩有种近乎粉丝对偶像的崇拜，哪怕只偶尔碰见他，她也会十分兴奋地将这份喜悦与子柚分享。可惜她很难见他一面，一提到此事便有些郁郁寡欢。但是一点也不想见黎轩少爷的陈子柚，只要不跟沐澄在一起，却可以在一日内见到他两次。这个概率很过分，这个结果很戏剧。
清晨她一个人在葡萄园里漫步。太阳初升，温度宜人，空气清新，鸟啼婉转，身畔姹紫嫣碧绿垂挂枝头，四周弥散着清甜的果香。
庄园里的布局很美观。一片片低矮整齐的葡萄林之间，有笔直的青石板小路与高大的乔木，还有几条供休息与观光用的长廊，洁白的拱形顶与汉白玉石柱爬满绿色的葡萄藤蔓，地上则用深深浅浅的灰色大理石拼成抽象图案。
子柚从长廊的一端踱到另一端，长廊外的阳光突然刺到她的眼。她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当再张开眼睛时，晨光的尽头，一个大男孩推着周家的黎轩公子，正从对面缓缓走来。她无处可避，只好站在原地等他们慢慢接近。
近在咫尺时，即使坐在轮椅上仍不减半分从容优雅的周黎轩少爷和气地问道：“早，陈小姐。你也喜欢清晨散步？”
散步？坐着轮椅散步？子柚在心中腹诽了两句，干巴巴地说：“空气很好。”随后想起自己表情太僵硬，补上了一个笑容，然后稍稍侧身后退一步，只把目光滑向他的轮椅轮子，还有他搭在一边的修长的手指，不去看他的脸，也不说话，不打算继续与他攀谈的暗示明显。
周少爷也微微地向她致意，从她身旁经过。
前两天，她真不该那么傻气地怀疑他有可能是江离城。那时她竟然抽风地认为，也许江离城一直过着一种双面生活，所以这两个人才这么像，很多事情才可以这么凑巧。她一定是无聊小说看多了。她当时竟然忽视了这两人说话声音都是截然不同的。
江离城的声音有一种金属般清冷的质感，而周黎轩的声音，是低低的，哑哑的，带一点点磁性，又有一点缥缈迷离的味道。
他俩的气质也不太相同。她一直觉得江离城像日全食时的太阳，发着黑暗的冷光；而这一位周先生，虽然他也冷冷清清，有距离感，但是他更像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他确实更像她初见江离城的时候。
子柚边走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想着自己的心事，身后有风，她侧身，刚才推着周黎轩的那个男孩子正朝她走来，憨憨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少爷说，小姐以后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在葡萄架下走。”见她露出一点疑惑表情，男孩子解释：“因为如果有蛇的话，会顺着葡萄蔓爬上去啊……”同时还用手指做了个可爱的蜿蜒爬行的动作。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子柚的脚底一路升到了头顶，她软了声音艰难地说：“谢谢。”
那年轻人又小跑着回去了。子柚回头，恰看到那位少爷也在回头看她，阳光映在他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下午她又一个人出来散步。因为心存顾忌，便绕开了那些葡萄藤，顺着绿荫路一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结果越走越远，等她觉得累时，已经完全见不到自家的影子了。好在这次她牢记着回家的方向，只是小腿发软，脚跟生疼，回程时步子很小，节奏很慢，走走停停，边走边想着曾经看过的那些发生在这样的庄园里的或浪漫或惊悚的外文小说。
一辆车嘎地停在她身旁时，她因为过于专注地神游太虚而被惊到，差点喊出声来，扭头一看，早晨还乘坐着轮椅散步的周黎轩先生，此时坐在一辆白色跑车的驾驶位上，只他一个人。
“陈小姐可否赏脸，让我载你一程？”周黎轩和煦地说，神色诚挚。
子柚本来不打算上车，但是他眼中闪过了一抹奇异的戏谑的笑意，仿佛料定她是不敢上车的，而那个陌生表情又让他显得不那么像江离城了。她道声谢，伸手拉开了车门。她的脚的确很疼，她宁可虐待心脏也不想为难自己的脚了。
周黎轩的开车礼仪很好，不讲话，很慢很稳，车速不比自行车快多少。子柚强抑着好奇心不去低头看他的脚。他在李由家门口停下车，没有按常规下车帮她开车门，只是探身替她解了安全带。子柚也没按常规请他进屋坐，只是恭敬地向他行了个致谢礼。他向她挥挥手，算作回礼。
当他们做全了这一堆客套的礼节，准备正式分别时，李由夫妻一起匆匆出现在他的车前。
“我的天，您还敢碰车子！又不带电话！听说老夫人急得快要杀人了！”李由的太太说。
周黎轩只是微笑，好像他就是要这种效果。李由则拦在他的车前，阻止他继续开。他眉头微皱：“您太胡闹了。”最后李由亲自帮他把车开了回去。
李沐澄生日的时候收到家人的一堆礼物。子柚送她的手工旗袍，细薄真丝上是手绘的水墨莲花，清淡优雅，绘画用了特制颜料，出自她自己的手笔，手工则出自半年前预订的国内老店。另配一副半朵莲花状的珍珠耳环，夹式的。这本是她为自己所备，因这位小妹妹无比狂热地崇拜着《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的旗袍，便改成了她的尺寸。
沐澄很爱这套衣服，生日当天的清早就换了装，整个人也文静优雅了几分，与子柚站在一起，更多了几分相似。
下午，当家里的帮佣忙着准备晚上的生日宴时，那个总跟在周黎轩身边的男孩子捧着一大一小两个盒子来了：“少爷送李小姐的生日礼物。这一份，是少爷送李夫人与……陈小姐的点心。”
她们按当地的习俗将礼盒当面打开。送李沐澄的礼物是一只清透翠亮的翡翠镯子，成色极好。她当即便戴到了腕上，笑嘻嘻地对子柚说：“与你送我的衣服耳环正相配，你们真是心有灵犀呀。”
子柚压低了声音：“你成语用错了。”
“没错啊。”说着便帮她们把另一个大盒子打开，这下她笑得更厉害，“就是心有灵犀嘛。”
那一盒送其他两位女士的点心精致得就像工艺品，造型宛如莲花，中间一点嫩黄，一枚枚洁白晶莹，置于翠绿的盒子之中，透出一股清香。男孩子解释说：“今天早晨厨房做点心，少爷经过时说今年荷花开得好，正好辗碎了放进点心里。”
“哪儿的荷花？后花园那池子里的？”沐澄诧异地问。
“是啊，少爷说那儿的水干净。今天池塘的花被摘走一大半。”
待那男孩子走后，沐澄说：“我正奇怪呢，黎轩少爷那么不爱花的一个人，那天看荷花看得那么出神，原来是在动这种心思呀。”她又想起了某日被周黎轩齐茎剪断堆了一盒子结果只一天就枯掉的名兰，一脸景仰：“辣手摧花，好酷。黎轩少爷做事情永远都这么有创意！”说完仍不肯放过子柚，“子柚姐，这个成语总没用错吧？”
“可那是个贬义词。”子柚说。
李沐澄同学不以为意，对着镜子将自己打量了十分钟后，想起应该给送礼人打个电话道谢。几分钟后，她兴奋地冲下楼，声称她的黎轩少爷同意晚上到家中来就餐，为她一起庆生！
虽然生日晚宴一直在筹备，但节奏始终是不急不徐。但是当李沐澄丢下这个不轻不重的炸弹后，家里立时陷入一片紧张忙碌又混乱的气氛中。
李沐澄的生日晚宴上，子柚恰坐在周黎轩的对面。无论她多么不愿看他的脸，也总不免一抬头就见到。
生日宴只是简单而精致的家宴，长形餐桌上只有他们五个人。因为小小的家宴上多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子柚觉得有点不对劲。后来一想，比起这位与这家人认识了二十几年的渊源颇深的客人，她这个闯入者的身份才更奇怪。
沐澄曾给她讲过的关于周黎轩的往事里，有他与李由的认识经过。二十几年前，当时贫穷潦倒的李由在人烟稀少的山区巧遇一起车祸，已被撞毁的车子冲下桥梁落入水中，他跳入刺骨的河水中救人。那个幼小的孩子在父亲的怀抱中得以活命，并且因为目睹了父亲的死而一度自闭，拒绝除了李由之外的所有人的接近，所以李由被聘请成为那个孩子的司机、保镖和男保姆，一直看护他到十八岁，后来才到了这座庄园。所以，周黎轩是李由守护长大的孩子。
沐澄生怕她不能体会，又补充说：“黎轩少爷几个月前从昏迷中醒来时，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拒绝所有人的靠近，除了爸爸和丽卡，他只对他们俩有隐约的印象。”
“丽卡？”
“哦，他的女助理，也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朋友。”沐澄的表情变得奇奇怪怪，有一点不屑，也有一点醋意。子柚立即将事实猜了个j□j不离十，为沐澄那点小女儿心思暗暗叹气。
子柚想起先前的这番对话时，正与周黎轩的目光碰个正着。她装作不经心地将视线游移到他的身后再慢慢垂下了眼睛。这很矫情，可是她实在对他那张脸很过敏，对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更过敏，尽管那人剑眉星眸，气质清雅，风度雍容。
他微微皱眉和凝神听人讲话的表情很像某个人时，她的心脏不舒服。他的微笑和拿餐具的动作与某个人很不一样时，她的心脏同样很难受。又陌生又熟悉。
她在心里补充：其实我对那个人也从来不熟悉。
也许因为顾及周黎轩失忆的心情，餐桌上的话题有些小心翼翼，尽量不提以前，但偶尔也破例。
李由一直将话题锁定在今年的葡萄收成与可以预期的酿酒品质上：“今年的气候有点反常，虽然对果农不见得是好事，但对我们而言，也许今年能酿出品质上好的贵腐酒。我已经划好了区域让他们准备。我们这儿的气候条件不具备，有风险，但也许能成功。你连续几年向我抱怨，说我酿不出贵腐酒。”
子柚听到那个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很少有人提及的字眼，心脏竟突突地快跳了两下。周黎轩淡声说：“贵腐酒无所谓，只是这位小姐难得来一回，叫她在园子里散步时看到满眼的烂葡萄，对这里留下坏印象，那多不好。”
一桌人笑，当事人低头，李由语带惋惜：“不用到那时候，子柚就要回国了。”
他们祝福了今日的小寿星后，周黎轩又一次主动开口：“去年你生日时，我本该送你一匹属于你的小马。明天你去农场挑一匹吧。”
李沐澄不可置信地惊叫：“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啦？”
“没有。但我见到了以前的备忘录，上面记了这一条。”
“哦。”沐澄的眸子暗淡下来，但很快又燃起新的火苗，“原来有备忘录啊，那你有没有想起一些东西呢？”
“完全没有。就像在看别人写的作业，很有意思。”周黎轩神色平静地回答，看起来对这个敏感问题没有什么避讳。
“那你有没有一些属于别人的奇怪的回忆？子柚姐姐给我推荐一个网站，里面的穿越小说太好看了，一个人的身体，另一个人的灵魂。哈哈，兴许你现在也是别人穿越到这个身体了呢，如果那样多有意思啊。”
“李沐澄。”李由温和的语气里含了警告。
“什么网站的小说那么有趣？”周黎轩问，这话却是问子柚的。
“其实很无趣，你一定不会感兴趣的。”子柚干笑。
晚宴过后，周黎轩与李由到书房继续刚才关于葡萄园的话题。李由说：“难得你终于对这个行业上心了。”
三位女士则坐在起居室里边看娱乐脱口秀边喝茶。
沐澄的妈妈说：“以后不要再在黎轩面前提关于恢复记忆的话题了。我听你爸爸讲，他的大脑受到损伤，很可能会造成永久性失忆。”
小姑娘眼中浮起一层泪雾。她的妈妈又说：“他能奇迹般地醒过来已经是上天厚爱了，把以前的事情全忘掉也不见得不好。反正，属于他的东西一样不少，老夫人比以前更疼爱他。”
“可是，也许他会忘记最最重要的事。比如他深爱的女人，比如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那多惨啊！”
“沐澄，那是电影。”沐澄妈妈说。
子柚的电话适时地响起，她到屋外去接，国内公司打来的，按流程向每位股东报告重要事项。她收线后在小院的木椅上坐了一会儿。
月光皎洁如水。这里虽无庄园主宅的花园那样气派豪华，但因格局小巧而别有一番景致。院中几丛玉簪花和玫瑰开得沉静，两颗矮石榴则满树繁花如火。院中还有一个三米见方的圆形水池，里面养了金色锦鲤，种着白色睡莲。此时天色虽然刚黑，但清水池中已无鱼影游动，睡莲也合了花瓣，只有月影映入池中，有风吹过，微微荡漾。她就坐在池塘边。
她凝神看着水中月时，从水中见到有人走出来，脚步与呼吸都很轻，几乎化入风声与虫鸣声之中。那人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陈小姐喜欢这里吗？”
“还好。”她随口答完后才想到，问话的是庄园主人，那他指的“这里”当然是指整座庄园，那她刚才敷衍的回答有些失礼了。她立即转头认真更正，“很喜欢。”
年轻的庄园主人很显然从她的改口中察觉到了她的失误以及弥补，他会意地笑了：“那就请多住几天吧，现在是这里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谢谢你。”她含糊地回答。按她之前的计划，在这里留到丰收节结束便走。但本该一周后举行的节日，听说因为周少爷一句话，又延期了一个周。她不想打扰李由一家人那么久。
子柚又看了看水中那一弯被风吹得微微起了褶皱的月影，有些担心它被吹散。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儿，子柚觉得走开不好，但是这样沉默着也很尴尬，应该引出一个新话题才好，可是面对这样的一张脸，她实在不知道该讲什么。
“在成人很多年以后突然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种感觉如何？”当她还努力地找着话题时，旁边的男士先礼貌地开了口。
可是这个话题之于她而言很难回答。很好？很感动？还不错？不知道？感谢上苍？种种答案在她脑中依次打了个滑，待她回答时，却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失礼的问句，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在成人很多年以后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这种感觉又如何？”
银色月光下，她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那位男士的笑容，很特别的一种笑容，面容起初是不动声色的，眼睛先有了笑意，然后慢慢渲染到眉头与唇角，一点点漾开。
“失忆的感觉不坏，还可以装继续失忆。”对这样近乎无理的问题，周黎轩不以为意，耐心回答，“尤其是当遇见讨厌的人时，每次只要一句‘我什么都不记得’就可以把他们打发走。”
子柚也笑了：“但是这样也会有麻烦，一定会经常有一些你从未见过的人，声称是你的朋友。”她不知道自己笑了，她一直不太会笑。直到发现自己正被周黎轩注视着，她才渐渐敛了笑容。
“而且还有一种可能，以前认识我的人，现在也可以装作不认识了。”周黎轩神色平常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她的心又快跳了两下，几乎跳出嗓子。她把目光重新投向闭合的睡莲：“当然没有。”
“那么，”周公子的声音如风一般缥缈，“为什么每次你见到我，都像遇见鬼一样？”
“有吗？”子柚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已是一副无辜眼神。
“没有吗？”声音依然很缥缈。
“怎么可能呢？”子柚笑容得体落落大方，“你哪里像鬼？”
“怎么不可能？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依然像在看鬼。”
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你才无情你才残酷你才无理取闹我哪里无情哪里残酷哪里无理取闹……子柚脑中首先跳出这段经典台词，不想有一天她与别人的对话也能陷入这种死循环。她正努力想下一句该怎么说时，她一直没多少好感的周老夫人许芊安居然替她解了围。
老夫人晚上出来乘车兜风，听说孙子在这里吃晚饭，顺便过来接他回家。
子柚一阵恶寒地看着那位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将比她高一个头的周黎轩拥进怀中又搂又亲，而周黎轩早就恢复成神色漠然的男子，不同于他之前在餐桌上的清雅从容，也不同于刚才坐在她旁边的贵气悠闲。他安静顺从地在他的祖母怀中待了五秒钟，以一动不动回应老人家的热情，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挣脱出来。
直到他们一家人恭送他们祖孙二人离开，他都再没看向陈子柚的方向。子柚猜想自己也许把他给得罪了。
(09年8月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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